此生难再见如此大雪,纷纷扬扬的大雪似乎是一场不祥的警示,预兆接下来路途的艰辛。
段家军和靖虚王朝其他军队都不同,每个人的盔甲都是崭新的,包裹的严严实实。饶是如此,还是被风雪侵蚀的手脚冰冷僵硬,面色发红,呼出的气息在下一刻便能冻结在嘴边,给脑袋覆盖上一层薄薄的冰霜。
比鹅毛还大朵的雪花掉在盔甲上,厚厚的压在上面,负重之下,越发难以前行。每行经一段路,便要停下来清扫身上的积雪。大雪几乎没过小腿肚,每走一步,腿拔一步,分外艰难。装载金银的车辆,轮子深深陷了下去,依靠人力在后面推,勉强推动马车前行。
车轮碾压出的沟壑不多时就被大雪填满,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点经过的痕迹。
这一段路,段铓走的很是警惕。
大雪封山封路,却封不住江湖人躁动的心。越是难走的路,要防范的不止天气,更是人心。
仅剩白色的天地间,忽然出现一个小小的黑点,段铓抬手,止住队伍的脚步,独自勒马往前走了些许。
他看见一个干瘦的老者坐在一块石头上,头戴斗笠,怀中抱着一柄黄铜剑。风雪几乎将他掩埋他稍稍动动身体,将满身霜雪抖落。
见段铓出现,老者从石头上站了起来。这时,段铓才得以仔细端详他。
衣裳仔细的缝补好,贫穷却不见潦倒,五官端正,眉眼舒展,依稀可辨年轻时出众的容颜。蓑衣斗笠穿戴这身上,隐约间透露出一股子独属于剑客的肆意和洒脱。也许数十年前,他也曾是人间惊鸿客。
黄铜剑很重,从它在雪地中留在的痕迹可以看出。但老者将它拿在手里时,比拿一根烧火棍还要轻松。段铓注意到,这黄铜剑的剑格上,有一道很深的剑痕,剑意凛然,隐隐流露出霜雪之气。这是比如今这场大雪还要厚重的霜雪的寒意,仅仅扫一眼,便能依稀感觉到当年一剑令人胆寒的气息。
判断一个人,可以从观察他的对手开始。
能做黄铜剑上留下如此一剑,老者却能全身而退,可想而知,眼前人是怎样超绝的剑客。
段铓忍不住握住他的剑柄,期待与老者对剑,期待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决。
“停住吧,后生,此路不通了。”老者的声音很沧桑,仿佛早已厌弃来世间,却不得不再次出现。
“你是来抢税银的?”段铓不太确定,这样的剑客,也会对税银感兴趣吗?
风无想,他并不是来抢税银的,但也是来抢税银的。他终归走上了一个剑客不可回头的宿命,死在剑下。
他曾受过心惊胆战的一剑,一剑,斩断了他所有的妄想和骄傲,斩断了他的剑的全部生机,从此,他的剑再也不配出现在神剑谱上。
他挥不出让世人震撼的剑了。
此时此刻,他也一种强烈的预感,或许他的剑,今生唯此一次,能再次出现。
“我是来抢税银的。”
这一句,风无说的无比坚定。
他把守住这个关隘,不能打败他,打败他的剑,唯有留下税银。
“哈哈哈”,段铓大笑出声,“连你这般剑客,也对我手上的税银感兴趣,看来江湖,果然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他的眼神冷了下去,“不过数万两黄金,惹得江湖倾巢而出,英雄气概通通都喂了狗!嘴里说的道貌岸然,义薄云天,心里的算计半分不少,为了钱财连脸都不要……"
风无淡淡打断了他的话,”你是段家人,天下第一大族,你的养父,是段氏的族长,你嫡亲的兄长,是将来段氏的族长。你这样的人,是不能理解人活着世上,不能没有银子的。“
”再大的英雄,也得要吃饭啊。“风无感叹道。
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也像是说给段铓听,风无喃喃道,”我也做过几十年的普通人,在地里刨食,你不会明白那样的日子有多苦。风吹日晒且不提,冬日,盖在薄薄的被子上,仅凭一身勇武抵御寒冷。夏日,顶着能把人热化的三伏天,还得下田干活。干活比练剑辛苦啊,和干活比起来,练剑吃过的苦头算得了什么?蛇虫鼠蚁会爬过我的身体,在我沉睡时冷不防咬我一口,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让身体被它们一口一口咬掉。“
他叹道,”我就是不想那样死去,才来抢税银。“
”那般悲惨的人生,过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得到个摆脱的机会,谁又能放弃呢?“风无反问,反问段铓,反问自己,反问整个江湖。
是啊,谁能放弃?
正因为谁都无法放弃,才让一笔税银引来天下争夺。
”后生,你来试试我的剑吧。“
话音刚落,段铓眼见对面气势一变,林间的霜雪在他的剑气下,变得更加凛冽,脩然间,锋利无双。
黄铜剑拔剑而出,一剑,天地静止,漫山遍野的白色停滞,紧接着,汇聚做一股刺骨的寒意袭来,这样的寒冷,好似能将人活活冻的粉碎。
风止。
天地无风。
段铓提剑回击,剑身被震的嗡嗡作响,他手腕发麻。
他认出这柄剑了。
剑客风无的——无风剑。
无风剑出,天地无风,山川静止。这是一柄”静“到极致的剑,一剑出,仿佛能令时间静止,让人失去对这个世界的感知。
他记得,十九年前,天下剑客争相问剑,势要论出个天下第一。他们论剑之地,埋骨剑客无数,宝剑纷纷折戟。
从此,那条路被叫做剑门道,那道关口,被称作剑门关。
就是这里!
段铓抬头望向不远处如同被剑劈过一般的山峦,传说,那座山曾被天下第一剑客斩断,连同剑客风无,一起惨败在那一剑下。
自从之后,江湖再无风无此人,再不见无风剑。
没有人知道当年一战的细节,因为参与的剑客都死在了战斗中,唯一活着的,仅有不知所踪的风无,和传说中连名字都不被人知晓的天下第一剑。
如此惨烈的一战,竟找不到任何记录,无人知晓。
而今,风无就站在他面前。
他想知道当年的天下第一剑是谁,更想知道,当年的天下第二,剑客风无,和自己比,又当如何?
”剑门关当年,发生了什么?“
谁都免不了好奇,段铓也无法例外。剑门道一战,险些让剑道一途失去传承,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江湖中不见豪迈肆意的剑客,直到十几年后,下一代剑客长成,才让”剑“,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
风无今日兴致不错,难得有心情和小辈说说当年。又或许,他想着死前,找个人说说话。
”和传言中一样,天下剑客问剑。传说并不是传说,虽然匪夷所思,但确是事实。“
”他们真的都死了吗?“段铓不解。
他其实更想知道,多数人是否都像风无一般,隐匿江湖,难寻踪迹。
风无呵呵笑道,”后生啊,他们都死了,在剑门道活着的,只剩下我,还有当初的那个给我留下一剑的人。“
”风和冰,谁更厉害?“
风无抬起他的剑,将剑格上的剑痕展示给段铓看,”似乎,冰霜厉害一点。“
”剑门关从前不长这样,它是一座圆润的山,高大的树木一层层摞在山上,看着毛毛的,有点扎手,站在云眼往下看,还会有点想摸它。“
”世间有一剑,劈开山峦,化作如今的剑门关。“
言罢,望向段铓,”所以今日我出现于此,想再和你段氏,对一剑。“
段氏?
段铓捕捉到他话里的意思,难道当年打败他的,是段氏的族人?
”是段家的谁?“他追问。
”你竟不知?“风无似是有些意外,”如此卓绝的剑客,竟未在你段氏留下姓名?“
忽然想到什么,风无摇头,轻笑道,“看来,段氏的族长,瞒了你们不少事。”
”段星芒,他就是曾经段氏第一人!也是打败我的人。一剑削平高山,此乃神力,非人力能及。他不止是段氏第一人,更是天下第一人!“
陡然间,风无好像捕捉到了曾经被他忽视的某些信息,它们忽然串联起来,让他如在迷雾中,宛如抓到了些许,却又无论如何看不透。
”我可以将事情告诉你,但你若想得知真相,恐怕唯有去你段氏内部才能寻得。“
”天下群英问剑,争斗虽激烈,但我们都不是疯子,本无冤无仇,点到为止。可不知为何,那一战,谁都不愿服输,每个人都在杀,杀,杀!杀到气息断绝的最后一刻。彼时,只留下了我与段星芒。”
“而后段星芒一剑断山峦,险些也断了我的剑,我技不如人,从此隐退。之后的故事,我不甚清楚,只知段氏内乱,段星芒不知所踪。十九年前,段氏发生了什么事,你是段家人,知道的更清楚。”
十九年前,段氏内乱。
段铓心跳如雷,又是十九年前。老剑客猜的不错,能剑劈山峦之人,无论如何也是上一代段氏第一人,可他从未听说过此人的事,像是整个被段家抹去,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清理的干干净净。
段星芒失踪,他的父母也死在段氏内乱里。一场内乱,不知还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段氏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内乱,才让无数嫡系陨落?据他所知,段氏人心向来稳固,怎会发生此等令家族发生重创的内乱?一时间,心乱如麻。
老剑客的话打断了段铓的思绪。
”现在,你该出剑了。“
”十九年前,我败给段氏,从此再不敢提剑。今生,我要最后再从你段氏手中,问一次剑。“
“铿!”
金属碰撞的声音响彻云霄。
无风剑的特点是暂停,风息云止。
段铓的剑,如熊熊烈火,燃烧一切,是生命不息的跳动。
一静一动的极致对撞,天旋地转。风霜被冻结的下一瞬,火焰于雪地中燃起,直冲天际云端。天地变色,不再一片洁白污垢,它带着令人心惊胆寒的强势侵袭,烈火好似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双剑碰撞摩擦出的火焰将风无包裹其中,段铓后退三步,已然收剑。
在他看来,不需出第三剑,风无已经输了。没有人能从火海中生还。他收整队伍,准备再次前行。
烈焰中的风无出了第三剑,拼尽全力,一生修为尽在此一击。可惜,他没能击穿火海的包围,身体疲惫的瘫软下去。
无风剑支撑着他的身体,黄铜被滚烫的气息附着,温度逐渐升高。
依靠在无风剑上的风无,时隔十九年,再次快意的大笑出声。
还是不敌啊。
他慢慢跪了下去,一只手顽强的握住他的剑,不肯放手,身体控制不住意识消散。
对上段星芒那一剑时,他就该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人该认命。
明明段星芒已经斩断了他所有的锐气,明明他准备好儿孙满堂热热闹闹的死去,明明他打算要当一个普通的田间的老农,明明……他为自己打算好了一切。
怎么就不按照既定的轨迹走下去呢?
大抵,还是不甘心吧。
不甘心一个剑客籍籍无名的死去,不甘心他惊天动地的开局,将江湖闹了个天翻地覆之后,狼狈收尾。
说到底,他所希冀的,还是轰轰烈烈。
他轰轰烈烈的活过之后,又窝窝囊囊的活着。临死之前,他想给自己选一个更精彩的结局。什么热热闹闹的家长里短,柴米油盐,不过是欺骗自己。他根本不想要段铓的税银,根本没有所谓天下豪杰必争之事。
他只想给自己找一个借口,等待了十九年,终于给自己找到的借口。
他要一个再次出剑的理由,一个死在剑下的理由。
一个剑客,该死在名剑下,抛尸荒野,江湖上再不见我,英雄谱上,却永远留我姓名。
无风剑被烈火淬炼,闪现出灼灼金光。
段铓没有回望,死在他剑下的人太多,风无剑再厉害,也不过两剑。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十九年前段氏发生的事,无暇顾及其他。
于是,他也没有发现,在风无烧焦的尸体下,地面在诡异的波动。
地面裂开一张口,露出两颗尖锐的毒牙,将风无的尸身,吞了下去。
“嘎吱嘎吱”的声响无比清晰的传到段家军每个人的耳朵里,唯独段铓忽视了它,没有听见。
风,再起。
[猫爪][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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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段铓战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