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极为痛苦可怕的鬼祟的人, 脚下才会生出髓影妖来。”
杨阴抄起一卷万妖簿,嘴角讥诮地勾起来,转眼就丢开手, 一丢就丢到正烧着暖炭的火盆子里了。泛着崭新油墨的纸页一下被火舌舔成灰。像他这样的髓影妖极为少见,各地记载里半真半假,就连万妖簿这种书里的描述也不尽然可信。
荫城那些个半吊子水平的道士,写书倒是起劲, 不过是仗着灵宝法器,要真论起修为的本领来, 根本不足为惧!
他抽出一叠话本子, 搁在了玉石枕头上, 一手拿着蟹粉酥、马蹄糕。
趁夜深无人打更, 四下里都安静了。杨阴便掀了被子,正儿八经地翻看起这些杂书来。读到畅快时,他咬一口甜甜蜜蜜的果香糕点,神色飞扬地拿笔一勾, 下回心烦时再温习一遍,心神又是一爽!
自从那一天为了哄妹妹, 杨阴从书案上翻出两三本关于妖怪的奇闻异事。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故意摘了几个狐仙书生、艳鬼破庙的缠绵故事, 在妹妹面前说的感人肺腑,可还没把郦晴劝地心软,杨阴自己反倒一发不可收拾地迷上了。
至于那日黄粱鱼的惊险一事,杨阴早就抛之脑后了。他知道赵津这个人生了几分古怪, 可要说还有值得什么记在心里的,也只有那人脸上的宝物鳞片了。
桃酥的渣掉到纸缝里,染地志怪奇书也生出了一股甜香。杨阴翻过一页记载仙人岛的小字, 顿觉无味。
他又想起天日渐冷了,府上已经开始制新的貂裘、绒衣了。想到妹妹要换新衣裳了,又想到那密密地叠在人脸上、合该用到郦晴身上的几层龙鳞。
杨阴便如此冷血残酷、又毫无冷血残酷自觉地想道:“传闻龙鳞虽然看起来坚硬蠢笨,是一件无趣的防御之器。”
“可放在烈日阳光下,到底看起来鲜亮美丽。若全部剥下来,缝合在一条绸裙的裙边上,肯定火烧也不会卷,雨水溅上去也不会湿,走起来也定然漂亮。”
这股杀意来的没有来由,却不时闪现,如同人喝水吃饭一样来的自然。
“他最近不是在打听我的事吗,真以为自己做的毫无痕迹?”杨阴在昏色灯光下捏皱了一页纸,带着冷意喃喃道,注意到后又展眉抚平了几道皱痕,“不知是哪里让他起了疑心,现在妹妹开口了,我还真动不得他。…不过,看一看总是可以的。”
杨阴刚起了分出一小块儿影子,藏匿在府上看看赵津近来几日动静的想法,他一使妖法,丹田处突然狂暴不已,痛地他冷汗淋淋,卸了力气跌倒在床褥上。
怎么回事?!
他扯开衣服一瞧,丹田处活像被毒蛇咬陷下去,眼看严重地要一命呜呼了。
杨阴这才记起来,几日之前他为了讨好妹妹,硬生生割裂了妖丹,分出一星半点来,揉在杏脯果肉里送到她嘴里,好帮着妹妹调理一下身体。
他倒不后悔,只痛地“嘶嘶”吸气,暗恼道:“明明也没有撕扯下来多少,妖丹还有个完整形状,怎么会伤成这样了?!”
殊不知妖丹那么小小的一粒,妖身至关重要的精粹,哪里是轻易能抛来掷去,随便扣下来喂药,如此不当一回事的。
他爬起来,揽镜一照,果然神色容貌都如昨日星辰一般,蒙了灰似的黯淡了许多。镜子里显出一张酷似“杨阴”,却苍白诡谲的面皮,眼瞳中鬼火闪烁。
别说是那个颇有几分厉害的乜道长了,任谁一看都会觉得不对劲。
第二日杨阴就称病抱恙了,谁都不见,自然怀的是疗养妖丹的心思。他院中的小厮们做完了杂事,聚到一堆,倒是松了一口气,闲聊道:“少爷病了,也算是得闲了。这几天那个得了奇遇的赵津怎么没来了,他出手就是几颗金馃子,好不大方,莫不是发了什么才?果然这荫城祸福相依,虽险却有也机遇啊!”
有人闲嘴回道:“咱们寻常人也想这个?先把小命保着吧!”
“你只看人家得了小姐老爷的赏识,是没看见赵津同住那一房的几个人,骨头渣都嚼地稀碎,跟平时调配的家禽喂的饲料似的,看着叫人恶心,我分到那差事,跟着收拾了一次,回来做了好几天噩梦呢。”
“不过这赵津,确实有几分古怪,常见他一个人观花自语、迷了心窍似的,有时候唤他好几声,他都没反应,一副心思沉沉的模样,性情上真是变化大了!”
守前门的小厮刚想回什么,突然惊慌地跑窜起来,轻手轻脚,一路跑到了门前打起帘子,退出去时屏着气,唯恐惊到烛火似的放下去。他走回去外院,见了一时噤声的众人,才松懈了。
他叉开腿坐下台阶,拍拍胸口道:“方才汗毛直立,背上一股寒意,还以为少爷醒了,我就说嘛,这才白天困睡不到一会儿,少爷正侧身睡着呢!”
大家这才松了屏在鼻子里的气,只是声音低了又低,不敢再张扬了。
“你们说赵津古怪,我倒不觉得,这不也是为了前途当差的事儿吗,要不然他老一寻着机会,就私下向我们打听少爷过去的事和偏好干什么?”
“定是瞧我们这儿差事轻松,想调过来才提前打探的,定是这样。”
…………
这些闲嘴莽谈一声声散乱开,滚珠似的敲在这些人耳骨之上,落到一处木偶的牵线之处,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拉上来,接着放到耳朵边上一一听了。
杨阴“哼”地冷笑一声,手里捏着将这些旧日奴仆吊回了命的银线,一松手,这些银线就消弭在空中。
当差?恐怕赵津想的可不是这个。
他是真的病了,一眼就能让人瞧出妖相来,不然一点也不会担心身份暴露。这赵津浊骨凡胎,本是妖魔的口中餐,竟然也有胆子敢试探他?
既然如此……杨阴勾起一个恶笑,整衣端肃,伏在书案前摆出一副读经书的姿势。不消片刻,他身形便在书案前定住。
半个黑黢黢的影子从七窍中逸出来,软不成形,有些像打散了的茯苓膏。
杨阴出了半窍的神魂,还不知道自己因为沾染了“杨阴”的旧时习惯,老是馋着一些马奶糕、蟹粉的甜滋味。他光是满足了一时的口舌之欲,却浑然不觉,这些糕点也腌地真身黑影之上,丝丝缕缕,诡异的甜蜜,闻起来都有些个怪异之处。
他也知道如今不同往常了,修为大伤,也做不到和以前那样神通广大了。
故而他一路低藏在郦府各处隐晦阴暗的地方,划过了檐角、沟渠、假山丛,一接近一处整洁的厢房,看见在石桌上落棋子的赵津,就被若有所感地望了一眼。
杨阴这半窍影子是极为厉害的。
纵然沾了点甜糕气味,他移步换影,落入黑棋瓷盒中,一溶进背光的阴影处。
赵津摸不着,更看不见,如同水倒进溪流中,想要分辨是不可能的,想要把这捧狡猾的水抽出来毁掉,更是难上加难。
这一小团影子颇有心机地蜷起来。
赵津自是浑然不觉,他自顾下着棋,平时他从不做这种附庸风雅的事,故而也没有买市面上什么玉石棋盘、玛瑙棋子,只是捡了屋外一梧桐树的落叶和许多小石子,洗干净了摆上石桌,棋盘也不过是用十几道水痕划出来的。
他左手落棋,对面空无一人。半晌他又伸出右手,杀伐果断地落了一棋。
“我输了。我说过我不会下棋。”赵津手上沾着树叶的新鲜露水,皱眉说道。外人来看,这副样子实在是古怪,他自顾自地说话也没人回应,像是举杯邀月一般,连影子看了都啧舌称奇,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赵津知道这并不是他魔怔了。
终于,脑中另一道倨傲的声音淡淡响起:“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输赢不必当真。现如今我们同在一个躯体里,我未醒来这几日,你可曾见过什么人?”
赵津立起身,他低头隐去脸上神色,慢慢擦干净手。他像是自言自语了几句:“我自小就被抛在荫城的城墙下,无父无母,也没什么过人的本领,就这么事事小心地苟活到现在,你以为我是什么厉害人物?又能遇到什么你想见的人?”
黄粱鱼死的那一刻,也就是赵津在幻境中活生生剖出自己一颗心,丢到宫门外破除幻象的那一刻。
可惜这个口口声声说妖鱼一死,自己也会魂飞魄散的皇帝鬼似乎撒了谎。赵霄吟并没有死,他的神魂甚至凝实了几分,直接霸道地附在了赵津身上,让赵津显出了兽形的半身龙鳞,其中烧灼疼痛之感,苦不堪言。而他那颗龙心存在鱼腹中,金光灿灿,竟然半点不见被噬咬的痕迹。
这些天外人都以为赵津得了天赐的好机缘,似水中泥鳅飞跃了龙门。
殊不知赵津是在和一只沉稳阴鸷、狠厉傲气的帝王鬼共谋虎皮。
这帝王鬼真是不负生前阳间人王的称号,一派野心勃勃的做派。从堂上下来之后,赵霄吟便在他识海中苏醒,行事一看就颇为有城府,还以利引诱道:“我在你身骨上探查了一番,你怕是不知道自己天资过人,极适合修道入门,我以真龙之身可帮你引渡灵气,炼淬根骨,他日你一旦入门修行,便一日万里。”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夺舍?你又为何非得去找那个无岚道人?”赵津一开始自然不信,捂着腹中龙心自有打算。
“你我身上都有龙气,这龙鳞生出来痛苦,日后对你化为真龙却大有裨益。”
“我所求不多,一是寻一位故人,二是收敛遗落在外的尸骨。”
“只有所有尸骨、龙心聚齐了,才能在阴司堕入轮回,重新开始人世。不过,你若想跟我拼个鱼死网破,可就想错了,”赵霄吟显出一道鬼影,冷笑一声,挑地眉锋如刀刃,“我是真龙,你是胎生的凡人,玉石俱焚也有个先后……”
他直言不讳:“何况我执念已深,寻到我那故人之前,是绝不甘心罢休的!”
赵津听赵霄吟所求的几件事,心下也颇多嘲讽之意,只是假做应承。他压在舌头底下的话,满是倒刺,幸亏是没说出来:“你想见故人,不见得故人想见你!一意孤行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厢情愿。”
毕竟他见小姐半分也没有对什么前世、故人的留恋,或许早就淡忘了。
这几日他们各怀异心却谈论许多,仍在试探对方,观花下棋不过是做个友好的幌子。一局残棋过后,赵津拂袖应答,照样把赵霄吟探听无岚道人的话挡回去。
赵霄吟纵然心知这旁支的后人有鬼,心中不悦,寄人篱下也不好发作。
“既然如此,那你让我操纵眼耳一刻,每天只消一刻便行!”赵津断然拒绝。
赵津拿起装满石子的黑棋瓷盒,这瓷盒黑如墨玉,内泛光泽。这还是别的下人见他高升,审视夺度送来巴结他的,里面却放着路边随手捡的碎石子。他伸手将石桌上一粒粒石子捻起来,都投掷到了棋盒里面,回了眼看要气急的赵霄吟道:
“当日府上一名得道高人觊觎我身上生出的龙鳞,你也知道这不是凡物。”
“但龙鳞长在我身上,处在这荫城,就和小儿抱金过闹市无异。那道长生的冷峻,也不留半点人情,说我被黄粱鱼迷惑心智,举剑就要杀我,后来才逃过了。”
“你要是借我的眼睛、耳朵,不免要动我的嘴和喉咙说话,到时候暴露了,被这道长一剑杀了,可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赵津瞒下了郦晴在府上的事,知道赵霄吟早有猜测,只是暂时两人谁都无法争上风。龙心在赵津肚子里,要是他下狠心,赵霄吟纵然比他晚死,也终究是一死。赵霄吟若是强行夺舍,他虽有龙鳞赋予的神力,到最后也只能负隅顽抗。
所以两人还只是嘴上打仗,心照不宣地“商量”着各自的利益诉求。
赵霄吟却是不信,嗤笑道:“果真这么厉害,道长怎么没使他的千里耳,听到你这些话来杀了我们两个?”
“他有一个亲传的徒弟,几乎片刻不离身。这会儿他正陪着他的徒弟,孤魂野鬼比得上亲传的徒弟宝贵?自然没空来管你。”赵津说的夸张,像乜道长一个指头就能碾死他们两个似的。
这也是他存了威慑恐吓的意思,可这话里却有别的地方刺中了赵霄吟。
“你!”赵霄吟死后最恨的,不外乎这几个戳心窝子的词——阴阳两隔、孤魂野鬼、前世情缘。一想到自己血泪都流干了,还在找转世为人的郦晴,而对方说不定早忘了他,和这一世别的男子喜结良缘,他就压制不住暴虐的鬼气,眼睛也红地滴血。
“我又如何?”赵津观他在识海中气恼,不冷不热地随口一答。
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赵津不理会赵霄吟,这一盘棋本就是太阳晚落时下的,等下完已经是灰蒙蒙的天色。这几天府上点起了灯,他才从别人口中得知,过几日如此紧张地大举宴席,不仅仅是小姐和那乜道长要一道出远门的缘故,其实这也是小姐的生日宴。
二十岁的芳华,为这怪病耽误到现在,听说老爷夫人也存了招赘进门的心思。
郦府上下点了几千盏灯,雪白地闪烁着,生辰当晚小姐一推窗,往外一望,就像看见了京城中干净的点点星子。
一阵晚风吹过,带落几片细嫩的新叶子,顺势飘到了赵津手心之中。他之前当差时栽培、浇灌的绿树花枝上,也系上满了柔软的红绸,挂上了华美的灯彩。这番精心布置之中也不免有赵津的功劳。
只不过那这点差事当生辰礼,未免太过寒碜轻薄了。
“不过我现在又能给别人什么呢?这几日听小厮口中的话,已经找到了‘杨阴’的诸多破绽,黄粱鱼食人是整个吞下,并不会留下骨渣,除黄粱鱼外定还有别的妖!”
“…找出府上忧患,杀了那作祟惹她伤心的妖物,使她处境更为安全才是正事。至于送什么礼物、讨什么欢心,轮不到我献礼,更不缺我一个下人的。”心念电转之间,便压下了想寻生辰礼的心思。
他费劲千心万苦找来的东西,送人时配不配的上人还说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