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并不是不喜欢热闹的人,只是做了天子须得持威自重,于九重之上俯视万民,出游大多不欲外人知晓,驾幸宗室与臣子府邸这种偶尔令人提心吊胆的恩宠,不是谁都能有的。
皇帝也晓得自己会给人带来的惶恐,除非是一时兴起或者刻意为之,否则也会教内侍提前说给主家,好做些准备。
杨文远奔走间已然是出了满额的汗,那酒早就醒了,他倒不觉得皇帝会为了几十枚偷拿的含桃,午后特地追到府里问他的罪,只是实在想不出圣上驾幸的理由。
随国公府失势已久,圣驾此来到底是恩宠多些,还是威慑多些尚未可知。
杨文远一边出着如浆冷汗,一边飞快地琢磨着,总不会是他阿爷又在和清河郡王他们通信来往被圣上截获,于是禁宫里的陛下突发奇想,今日过来瞧一瞧,这个装病又爱与他作对的老东西到底什么时候死罢?
然而当他怀着一颗怦怦跳的心的心迈入待客正厅,瞥见随国公侍从长随手中捧着一篮含桃,摸了摸暗袖里的锦囊,忽然就羞惭了。
——眼前的画面与他脑中所想,实在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之遥。
圣上换了一身胡服劲装,外罩的蝉纱内敛了金丝银线的奢华与光泽,却不减风神轩举。
皇帝今日来得突然,倒也不盼着随国公仓促之间能为了迎接圣驾而拆除门槛,一家人恭恭敬敬地换上朝服跪伏到天子脚边,瞥了一眼杨文远,抬手免了他的安。
杨文远拘谨地坐在父亲下首,看圣上身边的内侍从杨谢氏手中接过茶奉上,简直比在宫里还要忐忑十倍。
与之相比,一身道袍的随国公倒是泰然许多,他淡淡致歉道:“圣人驾至,本该阖府提前焚香沐浴,清水洒道,奈何草民懒散久了,一时衣裳更换不及,倒教烟火气味沾染圣体。”
“随国公哪里的话,是朕未曾教人提前宣旨,扰了杨卿的清修,”圣上今日寒暄似乎颇有耐心,笑吟吟地问道:“国公的病,近来可好些了?”
随国公现在也没什么病状,行走自如,说别的太假,只答道:“陛下说笑了,劳圣人挂念,今日亲至赐樱问询,草民荣幸之至,大夫说是气虚体弱,好生调养即可。”
他年岁渐长,虽壮心犹在,可惜偶尔也有力不从心之时,气血不比少年也是正常的事情。
父亲这样冷淡简洁,以白身自居,仿佛有对朝廷有怨望的嫌疑,杨文远不得不起身描补回禀道:“回圣上的话,家父前些日子还在家中遵照古方炼制金丹,服用之后身体微恙,臣与大夫劝了几回,家父才肯服药调养。”
在皇帝眼里,一个被迫致仕的古怪老头若能痴迷炼丹,比热忱朝政可要好得多。
果不其然,圣上并无劝阻之意,反而十分有耐心地和随国公聊起炼丹之道,不见丝毫要走的意思。
直到一盏茶之后,圣上才似乎无意间目光扫过一周,徐徐问道:“早闻杨氏一门兰薰桂馥,今日朕怎么不见卿家后辈?”
皇帝有心瞧一瞧臣子的后辈,那是君王的抬举赏识,但暮春上巳节,圣上又没有提前知会,儿孙女郎大多出去游玩赏花,方才圣上入内,随国公已经携仍在府中的子孙迎过了圣驾。
杨文远的嫡子最大已有十二,失去这样一个机会确实心有惋惜,却也不得不据实以奏:“臣家的儿女大多出门交友踏青,无幸得见天颜,余者太过年幼,恐御前失仪,便不曾叫他们来请安。”
圣上颔首,反而笑着道,“太上皇在南诏派人送了些小孩子的玩意,朝阳瞧着不错便奉给朕,正好教孩子们出来见一见。”
朝阳在南诏不喜欢与父母一同出游,常自己抛下身旁那个冤魂不散的宇文冕去集市闲逛,偶尔会有男子尾随乞欢,若不是她觉得这当地风俗很有趣,将当地人引进了太后暂住的寨楼讲述风土,太上皇哪里舍得生她的气。
随国公虽然并不知晓太上皇在南诏的遭遇,面色却也有些许难看,出声道:“南诏毕竟是王化未至,风俗或有野蛮之处,太上皇万金之躯,虽说山川万里、各有风情,可万一潜龙遭困,却是不好。”
圣上这话倒是点醒了杨文远,圣上或许刚好是从朝阳长公主府上过来,太上皇溺爱女儿,视她如孩童,会派人送东西应该也是给长公主的,只是长公主年纪渐长,未必会喜欢哄小孩的东西。
杨谢氏庆幸随国公说的话圣上只作不闻,听了正要下去吩咐各房小辈,却被夫君叫住低声道:“叫瑟瑟过来。”
她心中微感诧异夫君回府不久,怎么知道徽音在府中,但是忆起圣上确实是见过这个女儿的,轻轻点头。
……
云慕阁里,云小娘今日心情几起几落,真是又心疼又高兴,心疼她的女儿灰头土脸地回来,却又高兴皖月说世子今天要来用晚膳,请她提前预备。
她满心的欢喜,把女儿叫到近前细细询问怎么弄得这一身脏,却没想到杨徽音朝她甜甜一笑,向她举高了手,骄傲而期待:“娘吃。”
浅红玲珑的果子静静躺在细嫩的手掌上,可惜被紧紧攥着走了一路,又沾染了灰尘与细汗,原本紧致透亮的果皮有些发皱,便不那么好看了。
“瑟瑟,这是什么呀?”云小娘不觉有些惊讶,她不认识这果子,猜测或许是园子里新栽种的果子,却感动于女儿这份心意,轻声道:“小娘不吃,瑟瑟喜欢,自己吃就好。”
杨徽音摇了摇头,虽然一走动,还是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还是难掩语气里的兴奋:“这是耶耶给我的,说是圣上赐给他的含桃,我和耶耶说,给小娘一颗,皖月一颗,我也一颗!”
皖月也借机插话道:“世子爷正是遇见了七娘子,所以才说要到云慕阁来用晚膳,或许还要安寝呢。”
云氏终于了然世子为什么隔了这些年又进她的房,面上含笑,俯身亲了她柔软的脸颊,“没想到我也有一日能沾上御赐的福气,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多谢七娘子了!”
杨徽音忽然想起那一日在长公主府上种种,笑道:“哥哥还说我有福气呢!”
“是吗?”云氏含笑道:“是哪房的郎君又夸奖我们瑟瑟了?”
杨徽音一怔,圣上说不许外人知晓他的行踪,她真的有听进去,能够面圣,还被陛下夸赞是多么叫人骄傲的事情,她都没有和别的人说过,连小娘都没有。
这似乎是一件刺激而又隐秘的事情,只有寥寥数人知道的秘密,叫她每一次回想起来都觉得很有趣,实在是她这平淡日常中难得一见的稀罕事,只是不能与人分享却着实是一种煎熬。
她含糊道:“哥哥就是哥哥呀!”
只不过母亲说那是一个要人跪、不许人议论的哥哥罢了。
随国公府虽然不比从前,但是人口众多,或许是女儿分不清,云氏也就不再计较那是哪一房的郎君,亲自用清水洗了这三颗果子,杨徽音虽然身上摔得十分疼痛,可将酸酸甜甜的果子含在口中,却始终觉得快活。
她舍不得嚼动,只是一点点用舌尖挤压含桃清甜微酸的汁水,慢慢细品。
然而实际情况却由不得她细细回味这一点快乐,杨谢氏派了身边的人来,说前面有要紧的事情,让七娘子立刻过去。
各房仍留在家的郎君娘子都往前面去了,不过皇帝本来就是微服出游,不要他们惊动一府的人都去请安,几个幼子对家中暗藏的惶恐还懵懂无知,云氏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一贯谨小慎微,不敢说还要给女儿换药的事情,只得听从主母的话。
杨谢氏身边的侍女晓晴神情十分紧张,见七娘子站在云小娘的身边,外裳脏旧,一点也不像是公府里的小姐娘子,反而贪玩得像是泥猴子,不觉微微皱眉。
然而皇帝哪里是能相候旁人的,她没什么奈何,不叫皖月磨磨蹭蹭地插手,亲自拿了新的外披替她手忙脚乱地换上,裙裳却来不及解开更换,就这么被领到前面去。
不光是晓晴瞧了她这样觉得惊讶,当杨谢氏瞥见最晚来的瑟瑟眼泪汪汪时,表情也有一瞬间的失控。
晓晴已经将杨徽音简单收拾了一回,但是太过匆忙,经不起细看,反而有虐待之后掩人耳目的嫌疑。
她自问不能将小妾的女儿视如己出,但也不至于叫丈夫的庶出子女这样窘迫,云氏平日里看着安分,怎么关键的时候就教随国公府出丑。
叫瑟瑟这样出来见客,见的还是皇帝,云氏心里是什么鬼主意?
杨文远在这里度日如年,只觉得煎熬,完全没有意识到云慕阁是有多远,而徽音她又受了伤,走路比平日还要温吞迟缓,见女儿眼里含泪的可怜模样,忽然就后悔了自己方才的机灵。
——圣上确实是不会认真计较那几十枚含桃的事情,但天子洞悉人情常态,和他偷盗御果的事情当着君王与父亲的面人赃并获是两回事。
当然也不能叫圣上误解,觉得他家里苛待庶出子女,特别还是一个圣上还记得姓名的女儿。
“圣上,臣的小女贪玩,方才攀折柳枝,不小心从树上滚下来了,御前失礼,还望圣上海涵。”
杨文远偷觑圣上面色果然渐沉,不似方才和缓,连忙站起身先一步解释,继而柔声抚慰自己的女儿:“耶耶刚才叫人往云慕阁送了治跌打的药,过些时候教你小娘给你涂好。”
虽说他刚刚匆忙接驾,还没顾得上这一桩事,但这个一会儿再吩咐也不迟。
“杨卿何必这样心急辩解,”圣上语气淡淡,望向他的时候却有一种不容违逆的压迫,“令爱虽然**,倒也能言。”
今日的圣上似乎与那日见到的和善男子不同,更加从容,也更有一种威仪,叫耶耶都有些不敢喘气,杨徽音怯怯地靠近了几步,行了一个不是很标准的礼,“圣人万安。”
“怎么哭了?”圣上面色不虞,但询问她的时候还是比方才对待其他房的郎君娘子们更和善些,“有人欺辱你了?”
杨徽音低着头行礼,听见那戛玉敲冰的声音,结结巴巴道:“我方才从树上摔下来,痛得厉害,姐姐拽着我走不快。”
她倒也不是单纯为了行走扯动淤青的痛苦才疼出眼泪,晓晴路上怕她见到圣上不懂事说错话,就简单吓唬了一番。
能再次见到好看的哥哥本来是件比吃到含桃更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这一回圣上仍然端坐正中,从容威严,但她身上却十分狼狈,比上一回丑多了……
晓晴路上当然发现了她身体的异样,但是总不好叫皇帝等着,听见七娘子这么说慌忙跪下去辩解:“圣上明鉴,奴婢只是不敢拖延……”
随国公的面色十分难堪,呵斥了一声:“闭嘴,圣人没问你话,不许多言。”
圣上见杨府的下人噤声,方才缓缓道:“身为奴仆,知道主子身上有伤,便是背她一遭又有何妨?”
“可见是服侍不用心,”圣上抿了一口茶,对随国公笑道:“还要用急于见驾来作借口么?”
天子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臣民的身上或许便是灭顶之灾,随国公本来就做好皇帝今日是来问罪的准备,最后却只发落了一个婢女,已经远好于他的预期。
他瞥了那跪在地上的婢子一眼,拱手道:“圣人所言极是。”
皇帝并不怎么愿意自降身份来插手旁人家事,随国公也是一个聪明的人,不必多言。
只是圣上将目光重新落到面前稚嫩小姑娘的身上,语气比方才见几位小郎君稍微再柔和些,教内侍将许多异域的玩具拿过来,轻声问询:“还疼得厉害么,可有哪个喜欢?”
杨徽音几乎不曾面对过这样的场景,全家的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她的身上,叫她紧张至极,有些不知所措。
上一次面圣是私下,长公主自己还是个洒脱的妙龄女郎,对一个陌生姑娘没什么要求,可现在众目睽睽,她不知道怎样回答才能叫阿翁、耶耶和母亲都满意。
腰后和手臂还在隐隐作痛,她便点了点头,思考了片刻却又摇头,鼓起勇气回道:“本来是有一点疼的,但是见到了圣人,便觉得也不那么疼了……”
座上人的神情和方才对着阿翁他们好像没什么不一样,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却教向来迟钝的她有了一点被怜爱的敏锐错觉。
她想,反正自己向来不讨人喜欢,还是遵从本心回话好了。
“圣人赐给耶耶的含桃,耶耶还分给了我,”她接收到了来自父亲惊讶的目光,顿觉受到了鼓舞,欢喜得眼睛都多了些神采:“我已经得到了圣人的赏赐了,不知道还该要什么呀?”
注明一点,瑟瑟智力很正常,普通小孩子的正常和心机,情感方面稍微有些敏感
她生活的环境和皇帝不同,皇帝虽然也很坎坷辛酸,但是从小就子凭母贵,外加父母配置的优越,让他在继承皇位问题上会比别的太子少一点波折,但她的家庭很容易叫一个本来就没有被倾向教育资源的孩子显得迟钝普通,属于被忽略的小可怜
因为不被爱,所以会尽可能小心翼翼讨好掌握家中更高权力和象征亲情的父母和祖父,也会更敏感汲取到别人对她的喜欢和善意,来证明自己被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