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到底晚了些,我的心跳到嗓子眼,只见易水悲拂手,轻易接了那抹剑气,再向前一推,将那四星剑阵原封不动地送还给江忍。江忍也没料想到易水悲内力深厚到此般境地,连忙抬剑格挡,倒滑三步,生生受住。
我略放下心来,在楼上看得清清楚楚,门口说话的是位蓝衫公子,身披黑色狐领斗篷,墨发披肩,眉眼细长,周身气场温润,我却觉得藏着抹狡黠。
只见他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五六个随从,连忙将门关上,挡住外面飘扬的风雪。江忍立马没了刚刚盛气凌人的模样,朝之躬身问好,并未开口叫人。
易水悲背对门口,没有回头的意思,可也没打算上楼,我不禁又悬起心来,照他锱铢必较的性子,我拿不准他是否在酝酿着动手。二楼栏杆旁围了不少闻声出来的客人,倚在旁边看热闹,我看向眉头紧皱的掌柜,小声跟他打听:“你可知来人是谁?”
掌柜又在擦汗,这回是真有汗水流下,不像是装的:“公子郁。在南荒一带甚有名望,不想他也来凑这个热闹,要上天亘山赴赠果宴。”
“姓公?名子郁?还是姓公子?名郁?”
“姑娘啊,我可没心思跟您打趣儿,他名郁,在外行走多被尊称为‘公子郁’。”
我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又猛然意识到,这位公子郁铁定来头不小,虽说那位江忍不是易水悲的对手,可难保身后随行的还有更厉害的高手,易水悲势单力孤,还是不要生事才好。
公子郁对着易水悲的背影道:“家仆无礼,还望海涵。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易水悲道:“知道我名字的,都是将死之人。”
他倒是神秘,但确实所言不虚,我轻易便知道他的名字,因为我也是个将死之人。
大堂一片阒静,易水悲此话一出,气氛颇有些剑拔弩张,譬如离他最近的那位江忍,刚刚被易水悲轻易逼退还不死心,提剑的手又在蓄力。见状我赶忙开口,大剌剌地打破沉默:“易水悲,你快上来,我这一桶炭提不动了!”
身边的掌柜闻言把拭汗的帕子塞回怀中,作势要帮我,我赶紧踹了他一脚,再把人推到一边,心想就他有手。
易水悲抬头看了我一眼,面色不惊,接着同江忍说:“你欠我一招,改日再还。”
他声音有些低,我没听清,只见他说完那句话便走上楼梯,竟真的来帮我提炭,热闹到此为止,看热闹的人都负手散去。我彻底放下心来,跟易水悲一起回了房中,赶忙合上门:“吓死我了,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动手之前能不能想想我。”
他还悠哉悠哉地喝茶:“想你做什么?”
“想我要受你牵连呀,你要是真一个人跟他们一群人打起来了,别怪我丑话说在前面,我肯定是抬腿就跑的。”
“我将你从沙窟中救出来,你却告诉我,我若遇险,你抬腿就跑?”
他冷眼看我,颇带着些审视的意味,我自觉理亏,更何况他刚刚出手也是为了救我,我还说这种话,着实令人寒心。
楼下大堂内,江忍垂头面对公子郁,公子郁提起江忍下颌,淡笑道:“人既走了,便别含着了,吐出来罢。”
江忍头垂得更低,似乎觉得丢人,一口血吐进旁边的炭盆里。公子郁用手按上江忍嘴角残余的血渍,随从立马奉上手帕,他一边擦手,间或拍了两下江忍的脸,神情冷鸷:“给你起名为‘忍’,你却始终未能懂得用意。可见此番远赴天亘,八成要空手而归。”
江忍急忙道:“公子,他未必要上天亘,赴宴之人都还在路上……”
公子郁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转身面向刚下楼的掌柜,脸上挂着毫无破绽的淡笑:“掌柜,四间上房。”
掌柜陪笑道:“好嘞!公子您跟我来,这天字第二号房给您……”
易水悲决定后日上午启程,比大部分上山之人早上一日,也就是说我们还得无春客栈住两晚。其实我不过嘴上说说,最多走路比他慢些,耽搁不了他多少脚程,雪域严寒,我肯定比谁都想早点抵达天亘山。那日从天亘山下来,我偷偷跟着两个天亘山女弟子,也没被他们落下多远。
在无春客栈的最后一日,也是公子郁一行人下榻的第一日,易水悲终于没再出门。我跟他打听他白天去了哪儿,他也没瞒我,只是说得有些轻飘,说是熟悉地形,我不算不信,也没有全信。
这晚依旧由伙计把晚饭送到房中,在这儿易水悲是付了钱的贵客,餐餐吃得丰盛,等到上了天亘山,定不能吃这么好,更别说与易水悲分开后,我定要节衣缩食,所以这无春客栈的最后一顿饭,我吃得很是珍视,上桌前还特地净了个手。
可今日这正中间最吸睛的荤菜有些特别,往日都是蚌鱼,清蒸红烧皆有,今日这一盘,清莹的鱼片薄如蝉翼,无春客栈大厨的刀工我早在吃涮肉那日便见识过了,切不出这么薄的。鱼片上方淋了佐汁,还有红枝绿叶点缀,立马让这盘菜高了几个档次,成了寻常人吃不起的模样。
易水悲也迟迟没有下筷,我同他对视一眼交换神情,忽然灵光闪现,朝他点了下头,表示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可他却没明白我的意思,问我:“你点头是何意?”
我用手挡着嘴,像是担心隔窗有眼一样,悄声同他说:“你是否也觉得这盘菜有问题?肯定是昨日那群人给我们下了毒……”
易水悲略蹙眉头,显然被我无语到了,我不相信自己判断失误:“不然你为何迟迟不下筷,我这还有一枚耳坠,勾环是银的,我来……”
他抬手挡住我要把耳环插进菜里的举动,眼中闪过一丝嫌弃,这时门又被敲响,伙计拎着一壶酒来,却不是无春客栈的陶酒壶,而是做工精巧的琉璃壶。
伙计道:“隔壁的公子郁送的。”
易水悲无话,伙计把酒放在桌子上,还有两个同色琉璃的酒盅,连忙带上门离开了。
这般华美的酒壶,我直觉与正中间这盘奢丽的鱼生出自同宗,脑海中不禁浮现公子郁的模样,倒像是他的风格。易水悲抚上琉璃壶壁,触及到意料之中的冰冷,一副掌控全局的模样,我求知若渴地望着他,等他开口给我解释。
“红枝绿叶,乃南荒栾树所出,一两便值千金,凡有栾树之地,必引起争夺。用之佐菜,称为‘栾烩’,一般的富贵人家都吃不起。至于这壶酒,帝台浆。”
听到“帝台浆”三个字,我觉得耳熟,可仅听名字便知价值不菲,我未必喝得起,许是听过罢了。那壶酒易水悲并没有喝的意思,菜却照吃不误,我见他不打算喝,也不好意思开口,享受起这最后一餐来,那盘栾烩鱼生被我们吃得干干净净。
次日上午,我终于穿上那身狼皮大袄,活脱脱将我显得胖了三圈,半张脸都缩在衣领里,与易水悲一同离开。穿过大堂时,正赶上说书人刚到客栈,忠实听众纷纷踏进门槛,身后却有一抹视线炽热,我都察觉到了,易水悲定早已发现,只是装作不知。
我与易水悲甫一出客栈,穿入风雪,掌柜赶忙迎上那人,语气殷切:“公子,天子第一号房给您腾出来了。”
正所谓下山容易上山难,当初我尾随天亘山弟子下山,满心想着逃离,颇有些不知疲累的劲头。此番上山就全然不同了,半日的功夫,我不知问易水悲多少次到没到,他大气都不喘一口,起先还会回我一句“没有”,逐渐变成了摇头,最后干脆不理我,看向我的冷眼仿佛在质问:你自己不会看?
我当然会看,满目白雪皑皑,迟迟不见山门,连个盼头都没有。原本身上还背着个包袱,里面放的是天亘山女弟子的衣物,中途被我无赖地挂在了易水悲的刀上,他猝不及防,刀身倾斜,包袱落到地上,我与他在原地僵持了不下一刻钟,佛祖保佑,把他频繁生起的杀心压了下去,他懒得跟我计较,接过了包袱,我则跟在他身后偷笑。
山中率先覆上夜幕,无垠皓色变为幽蓝,清辉冷月下,我终于看到山门,只是还隔着百十来级阶梯。这种时刻,依照易水悲的性子,定要一鼓作气上去,我就不一样,我立马倒地躺下,袄子皮毛极厚,躺在雪地上也不觉得冷。
易水悲回头望向打赖的我,眼风一凛:“你知道这一路几度想杀了你吗?”
我诚恳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就看在我是个将死之人的份儿上,容我歇一会儿,反正山门近在眼前,半个时辰内,我们一定会到。”
如今我已经彻底想开,不就是命不久矣么,我已经偷来八年,那便不亏,且成了我搪塞易水悲的万能理由,好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何必跟我这样的人计较呢?
他把包袱丢到地上,抱剑负手立在原地,我仰视他,今日他又穿上沙窟相遇时的那件黑粗布外袍,打扮得极其低调。可我知他的穿着另有玄机,伸手掀开那抹粗布衣摆,里面便是一袭锦衣,他这人对穿着倒是极为讲究,只不过都是黑色,显得他分外沉闷,至少要老上五岁。
易水悲扯开被我攥住的衣摆,挪开一步,像是很嫌弃我的样子,我还非要故意讨嫌,伸手拍他脚背:“你不躺一会儿?”
他看向不远处覆雪的石阶,又看一眼我,我正正好好躺在贵派阶梯下方的正中间,确实有些不打雅观,像乞丐,也像流氓。
我混不在意,抬头望天,低声道:“又是一个群星相辉的夜晚,明天定是晴天。”
他并没有循着我的话与我一同赏夜,极煞风景地说:“此地降雪乃是天意,观星测相做不得数。”
我沉默须臾,敛起笑容,像只棕熊般滚起上身,站起来拍掉身上的雪,又主动拎起包袱,先他一步走上雪阶:“休息好了,走罢。”
他似在原地顿了片刻,才大步跟上,很快将我甩在身后,气得我只能在背后朝他虚空挥拳。
我们是最先抵达天亘山赴赠果宴之人,正如易水悲预测的那样,赠果宴于后日举行,天亘山苦寒,绝大多数的人都会选在明日上山,绝不多留。
天亘山如今代理掌门事务的是宫徴,论职务,他算长老,天亘山仅设两位长老,大抵算得上寻常门派之中的副掌门。我因曾无意偷听到天亘山秘辛,立马便对上了号,这宫徴不就是现任掌门宫落缘的夫君,宫落缘撂挑子不干下山走人,她夫君便担起责任来,也是常理。
给我们引路的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身着一袭红色劲装,外披红领黑斗篷,个子太小的缘故,斗篷趿拉在地上。天亘山久无人至,她正是好奇的年纪,这些事早已传遍天下,后日赠果宴上宫徴必会专程言清,她还是给我们讲了一通。
易水悲惯是没什么表情的,我便对她分外温柔些,像是要补上易水悲的那份好意,三两句话的功夫便交换了名姓。小姑娘唤昭儿,嘴甜地叫我“清璧姐姐”,像是惧怕易水悲一般,悄悄问我这位哥哥如何称呼。
我故意说给易水悲听:“他叫什么不重要,且你仔细瞧瞧他那张黑脸,动不动还要皱眉,哪里配让你叫一声哥哥?还是叫叔叔合适。”
昭儿掩嘴偷笑,易水悲则甩给我一枚冷眼,我回他个鬼脸,他则立马嫌弃地扭回头,像是懒得与我一般见识。
我细看昭儿这身打扮,不论是里面衣袍胸前的设计,还是斗篷的样式,都与我包袱里的那套不同。我不着痕迹地跟她打听:“你们山中弟子的衣袍可有区别?譬如不同年纪,或不同性别。”
昭儿摇头,不设防地答我:“除了掌门长老,寻常弟子的都是一样的。”
那便是年头太久的缘故,衣着上也有了改观,八年前这小丫头才刚会走,更别说上山拜师。
宫徴将来客安排在山南,整片都是客房,银装素裹的,昭儿同我极为投缘,眨眼跟我说,要带我去最好的一间房,我心想这间房可千万别只有一张床,那我还是无福消受的。
果不其然,她引着我和易水悲踏进房门,我快速打量了一圈,不死心地问昭儿:“这间房只有一张床?再没有了?”
昭儿扑扇着双眼:“对呀,姐姐哥哥二人住刚好。”
我煞有介事地跟昭儿说:“不是的,昭儿,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们是,是,是兄妹。”
昭儿一双眼眸愈发纯净,不解其意:“那种关系是哪种?兄妹也是可以睡一张床的呀。”
我语塞半晌,不知怎么答她,又难以置信,居然还有我接不上话的时候。我本想给易水悲递眼色,却发现他正以拳掩嘴,虽侧着身,可我笃信他在忍笑。
他竟也会为小姑娘的天真之话发笑,这是我没想到的。
我收回视线,认真给昭儿解释:“是这样,姐姐和哥哥年纪已经不小,到我们这个年纪,就不能睡在一张床了。当然,以你现在这个年纪,也不适合和师兄师弟睡在一起,你记住了?”
她脸上的表情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她听懂没有,只能点到即止,赶紧拉着她出了那间房,慎重关好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