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潆下意识飞回到九重天,紫霞业已退却,朝霞自东方赶来,再过不到两个时辰便是朝会。想起兰阙,龙潆又退回七重天,翠鸟在竹林中晨鸣,树影斜斜,她闷头走进丹墀居,面色黯然,率先看到石阶上的一抹衣摆。
白衣不染纤尘,君子如玉,亭亭孑立,兰阙手撑廊柱,身上披了件素裘,似乎已经在这儿等她许久了。
她心头一热,刚压下的酸楚立即重新涌了上来,连忙跑了过去,扑进兰阙怀中。
兰阙似乎猜到了什么,虽然并不清楚她在阿僧祇劫中那段情伤的原委,他能做的只是立即环抱住她,一时无话。
兰阙抚了两下她的乌发,当她像少时一般,每每受了委屈必来找他,他只消一直守在她身旁便是,含笑问道:“哭了?”
龙潆埋在他肩头,闷声答:“谁哭了?我都多久不曾哭了。”
“是,正因许久不曾哭闹过,我才觉得反常。”
龙潆挣开他的怀抱,虚虚打他肩膀一下:“如你所说,我就应该时常哭闹才算正常?”
清晨风凉,刚刚抱她在怀,兰阙隐忍许久,此时终于忍不住,握拳掩嘴咳了出来。龙潆连忙拉着他进了房中,煮水烹茶。
“你在外面等我做什么?天已拂晓,指不定我直接回了上清宫,你岂不是空等。”
“我算到你会回来。”
“你何时学了占卜?我不信。”
他确实不会占卜,也不信占卜,只是夜半时分奇楠香灭,他很快被疼痛所累,醒了过来,下意识去看她是否睡得安稳,不想人早已不在,他则没了困意,出门站在廊缘下一等就等到天亮。
至于龙潆所说,若她不回来,空等便空等了,他乐得等她。
想到刚刚龙潆扑进他怀中时候的举动,双眼隐约挂着濡湿,分外感性,他也已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这般脆弱的她。兰阙忆起往昔来:“你刚刚那副样子,让我想到一桩往事。”
龙潆烹荷叶茶,接道:“哪桩事?”
“你万岁生辰前,浮帝常往天机阁跑,亲自与工匠一同冶炼神器,你以为那锻的玉麈是要送你,他却给了璇瑰。你跑来同我哭得很是凄惨,言道再也不理他们俩,那时候你还是极爱哭的,鼻涕弄脏了五条帕子……”
龙潆听他提起这桩旧事,先是脸皮发烫,听到最后一句则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知道他在故意逗她开心,言语间夸张了些许。她递过去茶盏堵他的嘴,“你素来记性好,我比不过你。”
兰阙饮一口茶,语气促狭地审问她:“看来你已全然不记得当年之事了,那我送了什么你自然也忘了。”
“谁说忘了?你送我一顶鹤羽冠,我嫌弃是寻常鹤羽所做,还拔了你的羽毛。”
“拔了几支?”
龙潆举起两根手指,兰阙含笑看她,不言语,她默默又竖起两根手指,兰阙假装失望道:“看来你还是忘了。”
她认命般加上另外一只手的五根手指,“九支,不就是九支,都化作齑粉烟消云散了。”
也是那时她才知晓,白鹤仙的羽毛不会轻易掉落,强行拔掉则会尽失灵气。
兰阙道:“我看你生来就是要骗光我身上的羽毛的。”
龙潆道:“我后来不是再没拔过了?”
“嗯?”兰阙低头饮茶,给了她个眼神。
“我得走了,快到朝会的时辰,我还得回趟上清宫呢。”
她显然心虚,后来她还是拔过,在她很长一段还未真正长大的时间里,每每同兰阙置气,最后必要发泄在他身上,还言之凿凿地将罪责都推给他,霸道无礼得很。
可如今他却无比怀念那时无忧无虑的小龙潆,曾经他的全部所愿便是她能够自由顺意,绝非做什么天地共主。所以直至如今,虽天意已定,但只要他在,必会尽最大可能守护着她。
兰阙撂下茶盏,送她出门,言道:“战神免了你最近的朝会,你还要去?”
若是在往日,她定是能省则省,巴不得将她今后所有的朝会都免了,如今倒是不同。
龙潆转头答道:“他不想我去朝会,安的什么心思你还不知?我若当真不去,怕是他就要当这个天地共主了。”
兰阙说:“阿潆如今倒是有些女君的样子了。”
龙潆说:“待朝会散了,我来寻你,我们一道去昆仑山,你的伤耽搁不得。”
恰巧那块沾了戾气的雪山紫玉需得在弱水之中净化一番。
兰阙却说:“我已给凡间的药王传了信,想必他很快就会回来。”
“不行,这件事你听我的,务必要让璇瑰看过我才安心。”
“阿潆。”兰阙深深看她一眼,“相信我,我的病璇瑰看不得。”
他需得饮化解淤血的汤药,全身施针,定期排出污血,再借助自身的疗愈之力长久修养,才能根治顽疾。虽说有病不讳医之理,可于他来说,药王还是比璇瑰更合适。
龙潆略作沉吟,眼见时辰不早,她需得回上清宫更衣,并未立刻答应他:“带我散了朝会再说,最好那时药王老头儿已经回来了。”
兰阙淡笑:“去罢。”
龙潆回到九重天,不必七重天冷清不少,天街已随处可见早起的仙侍仙君,她一夜未眠,在兰阙那儿饮了一盏荷叶茶略提了提神,一路撑着的女君仪态在进入上清宫的瞬间崩塌,又是捶肩又是揉腰。
房门大开,她无声走了进去,玉骨正在衣架前给她那件端庄肃穆的朝服熏香。她掏出藏在腰间的雪山紫玉,卖弄着在玉骨面前一晃,玉骨眼前一亮,放下香笼惊道:“殿下这么快便将擎天柱修补好了?”
龙潆将紫玉揣回腰间:“修补擎天柱急不得一时,我就先回来了,去给我寻些吃的来,再沏一盏浓茶,等下还要更衣去朝会。”
玉骨办事麻利,很快送来早膳,又将未熏完香的朝服熏好,凑到龙潆身旁讨宝:“上神,殿下,您刚刚拿的那块紫玉,可是要送玉骨的?”
龙潆卖关子不给她瞧,看玉骨央一通央求,最后使起性子来直说不要了。龙潆塞了一块芙蓉糕在她嘴里:“这玉见了血腥,遍是戾气,你灵力低微,怕你伤了自己,等我用弱水将它洗濯一番再给你。”
玉骨这才压下好奇之心,伺候龙潆更衣,梳洗过后时间尚早,玉骨劝她歇息片刻,她却觉自己休息不得,明明一夜未睡,却巴不得事情越多越好,实际上不过是在逃避内心的慌乱。人一旦有心事,万不能闲散下来。
她成了今日最先到达乾定殿之人,甫一坐下,楼池便到了,不过慢她几步。
看到龙潆跪坐在次席之上,楼池眼中闪过一抹惊讶,所问之话与玉骨说的如出一辙:“这么快便将擎天柱修补好了?”
“尚未。此事不急,战神倒也不必心焦,修补擎天柱乃我应做之事,无需其他仙友操劳。”
“你倒是长进不少。”楼池似是感叹,又似嘲笑,“依照你素日里的性子,怕是倾尽仙力也要将擎天柱立刻修好,看来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本君倒是无意打乱了战神的算盘。”龙潆表面和气,话中的针锋相对只有彼此心中知晓。
楼池一笑置之,坐于玉座之上,笑容变得意味深长:“你可知今日朝会我将宣布一桩要事?恰巧你在,倒省了我前去上清宫叨扰一番。”
龙潆心道,可千万别来叨扰,朝会以外的地方,她还是能不见则不见他为好。
“你自阿僧祇劫破劫而出,乃我天族大喜之事,故而我决定将今年的天宫宴提前到下月廿九举办,普天同庆,亦算为你接风洗尘。”此话倒是未让龙潆有什么波动,不想楼池又说,“恰巧我昨日听到件新事,阿修罗族的少主也历了阿僧祇劫,倒算我族之忧啊。女君不妨说说,这弥卢山的帖子,是递或不递?”
龙潆心下一沉,她主动来参加今日的朝会,为的就是逃避那些儿女情长,或者明确地说是逃避太初,怎么也没料到还是撞了个正着。
偌大的乾定殿一时无声,龙潆抬首与楼池对视,楼池审视着她的沉默,她则更像是在数楼池的胡子到底有几根。
殿门口突然传来动静,龙潆猛地转头看过去,凌厉的眼锋惊到两位早到的仙君,那二人本以为今日朝会龙潆不会出现,看到龙潆跪坐在璧阶上显然一愣,拱手施了一礼。
龙潆收回视线,再度看向楼池,语气平和道:“据说这三年的天宫宴修罗王苍烨人虽未至,礼都是差人送到的。”
楼池应声,算作肯定:“去年我倒给弥卢山递过帖子。”
“哦?”龙潆绝口不提那位阿修罗少主,似乎更关心苍烨,“苍烨可来了?”
“不曾来。那家伙谨慎得很,断不可能亲自赴宴。”楼池不知是否在故意试探龙潆,又说回太初身上,“他妄图安抚住天族,与九重天维系表面的祥和,理应前来赴宴。那位阿修罗少主乃天生善战之才,虽仍未飞升上神,法力却未必在苍烨之下,即便苍烨不来,这位少主断然敢来。如今一想,指不定那时他已在历劫,苍烨手下无人罢了。”
龙潆放在腿上的双手躲进袖中攥拳,笑问楼池:“那位少主既强得过苍烨,迦维罗沙窟一战为何不见他出手?”
更何以至于眼看着苍烨与阿修罗众被浮帝重伤?龙潆并非怀疑太初的实力,阿僧祇劫中易水悲虽未区区凡人,龙潆也看出他非池中之物,可见太初有多强大,她甚至有些忧心自己是不是他的对手。
朝会仙家陆续进入乾定殿,见楼池与龙潆低声叙话,一时不敢靠近,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闲谈。
“光萼青兰剑出鞘,接剑的是苍烨,他并未出手。”楼池骤然发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出言又是嘲讽龙潆,“其实女君应比我见得多,我知道这些,不过是后来外人道也,女君身处战局,大杀四方,定也见到了远坡总领战局的紫衣阿修罗罢,那便是苍烨之子,太初。”
阿修罗以紫色为尊,寻常之人断不敢穿紫衣,那场大战中的阿修罗俱是黑甲,胆敢穿紫衣的,除甲胄加身的苍烨,另一位自然就是太初了。她被浮帝点醒的瞬间看到了那么一眼,他一身常服,似是胜券在握,不想杀出了个她,若不是浮帝回来得突然,这九重天倒还真有可能易主。
龙潆攥紧拳头,瞪向楼池,他倒是极懂如何剜她的心。
庆幸殿外天鼓及时敲响,龙潆松一口气,提醒道:“楼池战神,朝会开始了。”
楼池却是轻松一笑,挪开目光,看向座下立得整齐的众位仙家。
朝会开始后,照例先由各方诸神禀呈琐事,龙潆听得心不在焉,直到楼池宣布今年的天宫宴提前举办,众仙并无异议,结合龙潆破阿僧祇劫之事,很快便有仙家发问:“神尊可是打算借此机会敲打弥卢山?”
楼池答道:“不全然是。众仙大抵也听到些许风声,阿修罗少主太初亦破了阿僧祇劫。”
殿内一片哗然,龙潆略低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知在思忖什么。
重华上仙虽未历过阿僧祇劫,却不乏对阿僧祇劫的了解,开口又是刁难龙潆:“上古以来,历阿僧祇劫者甚少,然同在阿僧祇劫中的仙者,有神定际遇,相互吸引。天族史册就记载过一桩轶事,可惜那二位上神长眠在了阿僧祇劫中,也无从去验证偶然窥得此事的仙君所言是真是假了。小仙斗胆问女君一句,可曾在阿僧祇劫中见过那位阿修罗太初?”
殿内众人俱看向龙潆,楼池同样,龙潆并非惧怕他们,背后却凭空起了片冷汗,沉吟片刻好似回想,旋即露出一抹浅笑:“倒是叫重华上仙失望了,本君不曾见过什么阿修罗。”
气氛诡异的凝重,楼池连个圆场都不肯出来打,还是龙潆将重华的话茬掀过,问道:“众仙家就没旁的想说吗?”
贤象乃楼池座下的另一员猛将,雍和战死后,他便继承了雍和之位,问道:“神尊可要邀这位太初前来赴宴?探一探他的虚实?”
楼池瞥一眼龙潆,并未否认贤象的猜想:“我确实打算给弥卢山递这个帖子,就是不知那苍烨是否会收。”
贤象主动领命:“贤象愿前往弥卢山送宴帖。”
楼池答应:“好。”
龙潆藏在袖中的手指已经捏得发白,她在心中将楼池骂上千百遍,最想骂的便是一句“伪君子”。明明早已决定邀弥卢山赴宴,朝会之前还假惺惺地问她意见,幸亏她没明确说出否定的话,否则正好落了把柄给他。
礼乐司即刻开始筹办宴会,各司各局皆得了差事,一时间乾定殿内热闹非凡,朝会散罢还聚在一起商讨,龙潆站起跪麻的双腿,缓慢走出乾定殿。
她知道楼池还坐在玉座之上,一直盯着她,直到她消失在殿外漫长的天阶之下。
憋着一肚子的气回到上清宫,龙潆换下朝服,心中莫名慌乱,朝会之上还有仙家担心阿修罗不来,她险些冷笑出声,那些人不知,去年弥卢山未派人前来,是因为太初在阿僧祇劫中,如今他就在紫络阁内饮酒作乐,好不快活,以他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帖子送到,他怎可能不来?
心慌将她吞噬,龙潆下意识手捂胸口,才反应过来她早已不是清璧。可她眉头紧蹙,莫名觉得呼吸不顺畅,周身被一夜未眠的困倦席卷,倒还真觉得心口有些闷堵作痛。
龙潆掏出精致小巧的葫芦瓶,倒出一颗兰阙为她准备的丹药吃了下去,窗外和煦的微风拂来,才算彻底缓解。
玉骨挂好朝服回来,讶异道:“上神可是不舒服?不是说要去丹墀居看白鹤仙?”
龙潆佯装无碍,连忙起身:“这便去了,不必为我准备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