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有些参透出那诡异梦境的含义了。
只是我仍旧不太相信,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凡人四年间可生皱纹,我对镜观摩许久,未从这张脸上看出任何变化。易水悲在院中练刀,我急忙将他唤进来,他还以为我有什么事,我却踮脚捧住他的脸,左看右看同样没发现任何变化,难道我与他还没到衰老的年纪?抑或是我已经记不清我们初见时的容貌?
我不禁想起宫徴,那个仙风道骨的温润男子,我对他的印象一直很深,可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也想不起来他具体的模样了。
易水悲当我感性,正要低头吻我,我嫌弃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汗味,心不在焉地将他的头推开,转身怔怔地坐回到椅子上。他脸色一冷,不知何时走了出去,听声音似在烧热水,打算沐浴。
直到已经踏上前往万泉山庄的路上,我本打消了心头的疑云,强行说服自己一切不过是我的臆想而已,许是我记性差,记错了肃慎郁同我说过的话。
那日恰巧在茶亭遇到几位过路的江湖人,易水悲正在远处喂马,我主动同那几个人搭话,问道:“列位可知晓天亘山的优昙婆罗果?”
其中一位健谈的男子审视了我一番,答道:“瞧姑娘身如弱柳,是想靠优昙婆罗果治病?可惜你生不逢时,这优昙婆罗果四年前刚结过,若要等下次,那得是二十六年之后了,姑娘还是好自珍重才是。”
我只觉浑身冷得彻底,再不能自欺欺人,而是直面现实。我在心中反复质问自己:我真的是我吗?我是真实的吗?梦中那个声音肖我的女子又是谁?
易水悲见我从出行前一日就开始魂不守舍,以为我是在担心,这几日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我,多次安抚我,即便是睡梦中我多翻了几次身,他也会拍打我两下。眼下回到茶亭后,他也有些无奈,同我说:“阿璧,莫要忧心,凡事有我。”
我长叹一口气,耿直看向他:“你可觉得光阴如流水,弹指一挥间便过去了。”
他愈加无奈:“你不是喜欢伤春悲秋的性子,即便光阴弹指挥间,你与我还有很长的日子,余生尚且漫长。”
我摇摇头,确定他不懂我在说什么:“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尘世是真实的尘世,你是真实的你,可我却不是我,我在做梦。”
易水悲不禁发出笑容,仿佛我在说胡话:“阿璧,你就是你,我确信。”
邻桌同我搭话的几位男子突然一齐用手按住刀剑,像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易水悲不可能比他们还迟钝,显然早已发觉,刀悬在腰间未动。我掀开帷帽前的薄纱,见是一群头戴斗笠的蒙面人,正拔剑向茶亭逼近,茶亭伙计早已躲远,生怕被误伤。
那些人不知为谁而来,我正要按住易水悲,想着问上一问,他却急不可耐地隔着刀鞘甩出一股绵柔的刀锋,将来人齐齐逼得倒滑两步,他这几年一直在苦练刀法,此时我颇有些醒悟,他若是得到详实的刀谱,其实很有可能突破瓶颈,得到大成。
此时我来不及多想,易水悲手中的刀太久未见血,他同样嗜血已久,巴不得立刻打上一架,邻桌的几人也跳出茶亭,我觉得那些不善的来者说不定是奔着他们而来,并非针对我与易水悲,刚要开口阻止他,忽觉茶亭上方有人飞下来,立在两股阵营中间,以身阻战。
那人一身红衣,头戴玉冠,仅一个侧影便看得出是个英俊少年郎,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少年站定后甩开手中折扇,折扇由铁铸成,通身银白,定有机窍,说话声听起来年纪不大,将将舞象之年。
“我出门前恰巧看了眼黄历,今日不宜动刀见血,你们这些人如此大的阵仗,把伙计都给吓尿裤子了。”
茶亭伙计从远处树后钻出,年纪显然也不大,反驳道:“没尿,还没尿呢!”
红衣少年打了两下扇子,笑起来更显少年气,摆了摆手:“听我说,都散了罢。”
戴斗笠的蒙面人问道:“你是何人?区区稚子,莫要招惹是非!”
红衣少年声音清越,自报家门:“万泉山庄,沈白。”
领头的两位蒙面人对视一眼,忌惮万泉山庄的威名,正犹豫退还是不退,沈白又指着易水悲道:“看到他没有?你们一群人都不是他的对手,还不如保全一条性命,再做打算,我言尽于此。”
我倒是欣赏这位少年,我们都是和平主义者,凡事能够不动干戈地解决最好,可易水悲懒得听他啰嗦,果断一刀冲了出去,沈白连忙收扇,挡了易水悲一刀,只见那把银白折扇在空手转了数圈,我连忙大喊:“太初!”
易水悲闻言收刀,扇子也重新落回沈白手中,沈白夸张地揉了揉手腕,似被易水悲的刀锋所伤,哀叫了两声:“疼死我了,你这刀法倒是霸道……”他又看向蒙面人,喊道:“还不快走?”
蒙面人相互使眼色,瞬间就跑没了影,至此倒是虚惊一场,茶亭恢复安宁。
邻桌的几位男子朝易水悲和沈白的方向拱了拱手,为首的男子道:“多谢两位少侠出手相助,这些人乃是奔我们兄弟几人而来,倒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易水悲未当回事,将刀收鞘后扶我坐下,我给他个嗔怪的眼神,他照单收下,不作回应。沈白脸上闪过一抹错愕,拍了下扇子:“原来是找你们的?不必谢了,我当是奔他来的呢,想帮他们而已。”
那行人略微颔首,喝光剩下的半盏茶便离开了,我受这场虚惊影响,心跳异常,掏出紫玉捂在胸口,易水悲默默等我缓解,脸色紧绷,见他有些歉疚与后悔之意,我覆上他的手腕,紧紧握住,他则又覆上自己的手回应。
沈白不知何时也进了茶亭,坐在我对面,我记着他的好,主动为他倒了盏茶,未等我开口,他主动同我攀谈道:“你便是那‘东荒施夷光’了?”
我头戴帷帽,他看不清我的容貌,我还以为他认错了人,问道:“‘东荒施夷光’是谁?”
沈白用扇指我,笑道:“自然是你呀。东荒竹林草舍,雪山紫玉捧心,你不是东荒施夷光谁是?”
西子乃绝色美女,我不敢自诩什么东荒施夷光,且我如今连自己到底是谁都不知道,更不想当什么东荒施夷光,我同他说:“我就是我,你莫要乱叫。”
沈白饮了口茶,倒是极好说话:“你不喜欢,我不叫了便是,你切莫动怒,若是不慎引发心痛……”他看了一眼易水悲,假装害怕的样子道,“我的小命便不保了。”
他明知易水悲功力高深,还敢用扇子去挡易水悲的刀,就不是无能鼠辈,这么说不过是谦辞而已,即便如今不敌易水悲,日后必有大作为。
易水悲忍我与他交谈多时,冷声开口问他:“万泉山庄庄主虚昉道人是你何人?”
“我爹。前些年才入的道,所以娶过妻、生过子,别再问我是哪儿来的了。”
易水悲并不好奇虚昉道人有没有妻子,而是问道:“你来所谓何事?”
沈白笑道:“爽快。我来劝你们,莫要前往万泉山庄。”
明明是虚昉道人邀易水悲前去万泉山庄,如今他的儿子倒来劝我们不要去,我本就觉得其中有诈,此时愈发笃定。
易水悲则认为他不过孩童尔尔,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无声饮茶。沈白见易水悲古井不波的样子就心急,伸手拽下易水悲的茶杯:“这又不是什么好茶,你少喝点儿,听我的赶紧打道回府,家里什么茶没有。”
我躲在帷帽下忍不住偷笑,易水悲素来造作,有他自己高傲的姿态,如今遇到个急性子,直接戳破他的装模作样,委实有趣。
易水悲冷眼看向沈白,若不是看在万泉山庄的面子上,他的刀早已经架上沈白脖子,我适时开口,问沈白:“为何劝我们别去万泉山庄?”
他编排起自己亲爹来倒是毫不客气:“我爹他炼丹把脑子给炼坏了,早已不管山中事务多年,那么个老疯子邀你们去做客,你们也敢去?”
易水悲显然不会聊天,答道:“敢去。”
沈白大方地将手中折扇推到易水悲面前,又拽回去拆掉上面的扇坠,小心塞进袖袋里,似是极其珍视之物:“他可是许了你共谷泉铁?喏,你将这把扇子带回去给熔了,这次出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准备,不过山中泉铁所剩不多,每年只产二斤,一斤杂质太多,能用的愈来愈少,都被我给铸成扇子了。”
他这兴趣倒是别致,文人喜羽扇、绢扇、泥金扇,我倒是头回见到用铁制扇的,还做成折扇的样式,倒是不失为一把好兵器。
易水悲对他的扇子嗤之以鼻,前往万泉山庄之心不死,沈白眼看自己劝说没用,说得口干舌燥,一口喝光了整碗茶,直说“对牛弹琴”。易水悲只当眼前不存在他这个人,见我休息得差不多,扶我起来,打算继续赶路。
我正要同沈白礼貌道别,见他眼珠一转,生起了故意招惹易水悲的心思,却是同我说话:“这位姐姐,你可否掀开帷帽让我相看一眼?”
我不解他此话含义,易水悲已经挡在我面前,手里的刀蠢蠢欲动。我扯过易水悲的胳膊,问沈白:“看我做什么?”
这话倒是给了他个推舟的顺水,沈白笑着打扇,脸上笑容得意,倒让人不觉轻浮,只当他是个桀骜不驯的少年而已。
“我想记清你的容貌,再问上你的名字,若有一日你忍不过这黑面罗刹,便给我休书一封,天涯海角我都来寻你,带你脱离苦海……”
话音刚落,易水悲踢起脚边的枯枝朝他飞去,他倒是反应灵敏,连忙甩开扇子挡在脸前,枯枝落地后,他缓缓放下扇子,卸下脸上的慌张,又是一副意气风发的笑容:“你这个人,非君子也。”
易水悲冷哼一声,我看得出易水悲一直在隐忍,不禁觉得这沈白有趣,明知易水悲要去万泉山庄,必会卖虚昉道人一个面子,不会对他下狠手,他便肆无忌惮地百般撩拨,惹得易水悲那张冷脸都有些崩裂。
敢触易水悲眉头的人,我自然欣赏,况且他年纪尚小,在我眼中像个幼弟,说些玩笑话也无伤大雅,故而我主动问他:“这万泉山庄我们必是要去的,你既劝阻不成,可要与我们一同回去?”
易水悲回头看我,不赞同我的提议,我却只等沈白回话。
沈白坐在长凳上撑着腿,刚被他嫌弃的茶水如今也喝得有滋有味,却拒绝了我的提议:“我出来是为搅乱,自不能立刻回山,你们非要去便去,江湖不见。”
我未再强求,与易水悲双双上马,相偕离去,直奔万泉山庄。
中山平原广袤,偶有高峰穿云,我们这一路行得还算轻松,万泉山庄所在的高泉山最是巍峨,远隔千里就能看到一座山水画廊的崇峰,自山顶飞出虹瀑,直下三千里,汇入赤水。我们这一路行得顺当,很快便到达高泉山下,听闻肃慎郁率领的大军过路高泉一日,唯留遍地铁蹄尘印。
从山脚向上望,可见万泉山庄闳宇崇楼,朱檐碧瓦,甚是恢弘。山下早已立着派来迎接的弟子,如此周到的礼数让我愈发觉得虚昉道人暗藏鬼胎。
我这一路将虚昉道人想得着实有些不堪,直到走进天泉地水堂也未摘下帷帽,乃极不守礼的行径,易水悲倒是不觉,还小声问我可是仍旧头疼,我点头回应,撒了个谎。
可那虚昉道人毕竟是沈白之父,生得出沈白那般模样的少年郎,他自然容貌不差。虚昉道人身着一身烟灰天仙洞衣,背绣郁罗箫台,头戴同色紫阳巾,美髯花白,透过衰老的面庞亦可见年轻时候的风韵,细看起来,沈白倒是肖他。
虚昉道人瞥一眼头戴帷帽的我,浅笑按下心中非议,自报家门道:“在下万泉山庄庄主沈柯,四年前入道,道号虚昉。二位不远万里前来,蓬荜生辉。”
我不禁怀念起沈白的坦荡来,这虚昉道人还真不如他儿子爽快,话里净是些弯弯绕绕,我不喜欢。
易水悲倒是直抒胸臆,同虚昉道人说:“沈庄主以共谷泉铁引我前来,倒不如直白说出条件。”
“你们年轻人啊,还真是爽朗。”虚昉道人大笑两声,朝易水悲伸手,“可否让我看一看你的刀?”
易水悲将刀递了过去,虚昉道人身形消瘦,为他添加一丝仙风道骨之韵,可他却能单手接住易水悲的刀,我两手抬起尚觉费力,可见他必是习武之人。来的路上我留了心眼,同人打探,说这万泉山庄使的乃是长剑,我见他握刀时手心向下,拔刀动作更像拔剑,必是剑道高手。
虚昉道人拔开两寸刀刃,以甲盖轻敲刀身玄铁,鼻翼翕张,双眸一亮,如获至宝般道:“正是我共谷泉铁所制,山中兴剑已有千年多的光景,此刀必是千年前所铸,算得上是绝世宝刀。”
他倒是没耍心机,端详一番便将刀递了回去,易水悲接过,问道:“那刀谱……”
虚昉道人发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忽一挥拂尘,岔开易水悲的问题:“二位风尘仆仆远道而来,此时也已经日薄西山,不如先做休息如何?山内有一处傍溪别院,有溪有泉,名为溪泉,二位便在此住下罢。”
易水悲自然不甘心被安抚住,正要张口,我连忙扯了下他的衣袖,从进了这天泉地水堂之后头回开口:“既如此,便劳烦沈庄主了。”
“言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