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后,天亘山巅。
我似是长眠了一场,再度醒来便是在这山巅之上,五感钝化。模糊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寒璧,空旷的山巅只有我俩为伴,再不见人影。那日天朗气清,长风泛着不曾有过的柔和,轻拂上万年的积雪,西方近天,九重天上的紫霞穿过云层,旖然映射山巅,还余了几缕普照山腰,一片浮华之象,让我恍觉仍在梦中,殊不知大梦方始。
率先恢复的是视觉,我走过去,伸手轻触璧身,氤氲仙雾笼在掌心,却丝毫感觉不到预料中的寒意。那瞬间仿佛心有灵犀,我有着莫名的笃信,认定寒璧之中必有一人,似是被囚禁在此。可无论凑得多近,眼睛都已贴上冰面,还是看不清里面的光景,遂只能放弃。
绕着寒璧打量了一周,我估摸着寒璧三丈见方,高十丈余,顶端呈乌峰叠峦之势,直耸入云,很是巍峨。
我不记得自己怎么到这儿来的,脑海中像是记得一些事,又像是忘却许多事,一时间甚至说不出自己的名字,更不知要到何处去。低头审视了一番自己的打扮,万年冰封积雪之地,我满身上下却只穿一件素白单衣,脚踩同色泛银的鞋靴,长发披散,未着钗饰,唯独双耳挂着一对坠子,两袖清风,再无其他。
这时耳畔传来缕缕风声,听觉似是恢复了,即便心下茫然,我也知道此地极寒,等到触觉恢复,我这般打扮,定要被冻死的。思及此处,下意识伸手搓了两下手臂,接着便像逃离一般,我赶忙步上栈道,离开山巅。
栈道并非直通山下,天亘山山高百丈,漫长的栈道走到终点,便是一座铁锁勾连的万仞桥,前方乃一座缓峰,栈道上能看到那边楼宇林立,蚂蚁似的小人挪动着,想必是山中弟子修行生活之处。
万仞桥南堍勾连着一片竹林,竹林入口的石碑上赫然写着“寒苍竹林”,这一路上我的五感恢得差不多,身子已经开始发冷便僵,跑得不免有些急,差点撞上个天亘山弟子。
连忙刹住脚步,那一刻我已经做好被抓走盘问的准备,可即便十八般酷刑招呼过来,我也是什么都说不出口的,并非不愿说,而是不记得,那么这一通刑罚挨得委实太过不值。
不想那人像是听不到我巨象般的脚步声一样,继续行路,头都不回。我许久不曾开口,声音喑哑得难听,朝她喊道:“喂!”
她没理会我。
我便放肆起来,跑到那人身前夸张地摇手,显然,她看不到我。
我失了兴致,无暇思虑缘由,因通身被寒意席卷,整个人都像要被冻住了。我赶紧离开寒苍竹林,再钻进一间屋子里烤火暖手。身子暖了起来,才有心思去想其他的,我拍拍自己胸口,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确实是实打实的肉身,难道我已经死了?不过是一缕灵魂飘荡在此处,故而别人看不见我,等等,若是已经死了,我又为何会冻得瑟瑟发抖?
难不成这是一场梦?我又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疼得皱眉,不是梦,绝不是梦……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思绪则不由自主地跑远,想到寒苍竹林里遇到的那个天亘山弟子,还有出了竹林之后见着的几个,皆穿一袭麻布服,素得与我不分上下,可我总觉得,记忆里,山中弟子并不穿如此素净的颜色,至于这过去穿的是什么色,我想了想,咂摸出个答案来——是红色。
说什么来什么,此处正是某位女弟子的闺房,架子上放着一应衣物,由薄至厚,摆放得井井有条。除去里衣那一格,其他的衣物无一例外都是红色,看来我记得不错。
我站在架子前犹豫许久,还是忍不住伸出罪恶的双手,想跟这间屋子的主人“借”一身御寒的衣物。正所谓“不问自取视为偷”,双颊不免挂上一抹羞赧,我双手抱拳,朝着柜子虚空鞠了一躬,自言自语道:“在下深知此番举动非君子所为,可眼下穷途末路,实在需要一身衣物御寒,来日,若有来日,不论如何,必会归还。”
这一鞠躬,不想还有意外发现。视线正对着最下方那一格,里面放着的衣裳显然较上面的破旧些,我拿出一看,斗篷上还挂两块粗看瞧不出的补丁,凑近闻得到久置不穿的尘味,如此正好,我便“借”了这件裘领斗篷,还有一件厚棉衣,穿上后做足心里准备,再度踏出房门。
像个孤魂野鬼似的游荡在天亘山中,我冻得不轻,这才发现,山中多为女弟子,各个年纪的都有,而男弟子则都是少年,并不多见。天亘山终年积雪不化,如今更是满目素白。所有弟子都穿着孝服,面带愁容,房梁之上挂满白幛,一片肃穆,似乎是在举办一场盛大的丧仪。而能达到这般阵仗的,去世之人定是掌门,再不济也是个长老级别的人物。
北风凛冽,我打着哆嗦,跟上两个拎着篮筐打算外出采买的女弟子,顺利找到离山之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山门——那时,还是没有人能看得到我。
许是离了天亘的缘故,那两个弟子也放松下来,聊起闲话。
“你可瞧见了?落缘师姐并不开心。”
“去世的是她娘亲,她如何开心?哦,你指的可是她要接任掌门的事?”
看来我猜得不错,去世的正是这天亘山的掌门,天亘山女弟子居多,掌门显然也是个女子。
“就是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并不愿意。可天亘山宫氏一族,从出现开始,便在这天亘山上,有护山使命。至于这护的么,喏,自然就是那方寒璧了。”
“她既不愿意,梅亭师姐又愿意得很,为何不换一换?岂不是皆大欢喜。”
“梅亭师姐虽说也姓宫,可那是前几年央着掌门承的宫姓,她上山拜师的时候,都已经年二八了。若不是她于山巅之上立誓终身不离天亘,掌门断不会应允。落缘师姐便不一样了,掌门所出,护山大业还须得交到亲生女儿手里。更何况,天亘山坤气盛行,并不适宜男子修行,寻常男弟子大多在十六岁下山,另寻师门,百年来修行至我们这个年纪的,也就宫徴师兄一个。等到掌门的丧期一过,落缘师姐就要和宫徴师兄成婚,掌门临死都不忘给女儿安排妥当,足以见得用心良苦。”
“若是落缘师姐继承了掌门之位,是不是再也不能下山了?”
“是这个道理。掌门可是至死没下过山的,上代掌门、上上代掌门、历代掌门,都终身不准下山。”
“那落缘师姐的父亲是谁?掌门若是没下过山……”
“你傻呀,我们天亘又不是没有男弟子。相传掌门当年与她师兄相恋,甚至想将掌门之位拱手让之,恳求师兄留在天亘。可那位前辈显然有更高远的追求,还是决然下山了,故而落缘师姐才得了这么个名字。”
“这么比起来,宫徴师兄倒是个良人,那日我可是在场,他与掌门发下誓愿,毕生守护天亘,伴随落缘师姐一生,俨然对落缘师姐情根深种的样子,听得我都羡慕呢。”
“赌咒发愿么,是最不牢靠的东西。即便立下字据,也有推翻不作数的可能。余生漫长,谁知道宫徴师兄会不会变卦。”
“你莫要这般说宫徴师兄……”
我一路跟在这两位弟子身后,将这天亘山掌门的秘辛听得字字不落,大觉罪过。脚下是无垠的雪原,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皓色迷人眼,走了许久也不见景致变化,我通身已经凉得彻底,吊着一口气,念头执着,不管是做鬼还是做梦,我一定要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两个弟子像是知道该往哪儿走一样,边聊边走,悠然得很。我听得兴致缺缺,身体越来越疲倦,脚步越来越缓慢,就在险些要放弃之时,视线内出现一片冷清的集市,依稀可见三两人影。
心中像是放下了块石头,我没再跟着那两个人,伫立原地,恍惚许久。周围人皆狐裘厚氅裹得严实,匆匆来去,突然有个人猛地一回头,惊恐地盯向我,我赶紧与他对视,从他的眼神中得知,他看得到我。
那人已经收回目光,继续行路,嘴里念叨着“见鬼”,我赶忙追上去,拽住那人衣袖:“你看得到我?”我的语气变得肯定,重复道:“你看得到我。”
那人确定了我是个人,并非见鬼,只当自己刚刚眼花,挣开我的手,带着口音啐道:“你这人,有病?”
人已经走远了,我立在原地,展露一抹笑颜,终于确信这不是一场梦。至于刚刚这一路为何没人看得到我,我也解释不清。
这些暂时不重要。
远处有一卖地瓜的老妪,裹着厚厚的棉衣立在风雪之中守着摊位,即便此地人烟稀薄,地瓜摊的生意委实不错,每个过路的人都愿意买上一个,握在手里驱寒,一边赶路一边品尝甘甜。
我身无分文,打着哆嗦凑了过去,腆着脸开口:“老人家……”
老妪脸上闪过一抹怜悯,虽然此地酷寒,人人都穿得严实,我穿得也不算少,可我许是天性太过畏寒了些,出现在天亘山巅,是上苍对我的惩罚,此时脸上挂满冻伤,双唇皲裂,人也不听使唤地抖着,身形过分孱弱,像是发了臆症。接着那张老脸又挂上防备,仿佛看穿我身无分文,她做的是小本买卖,还须养家糊口,做不得菩萨济世的好事。
她没想到,我开口并非讨要吃食,而是问路:“老人家,我想问一下,此处何地?”
老妪卸下些许防备,答道:“此处近阳水镇,天亘山脚下。”
没想到我走了这么久,居然还在天亘山脚下,这天亘山的脚也着实太大了些。眼下我只想尽快逃离天亘山的笼罩范围,又问老妪:“那您能给我说说,这附近的东西南北都是哪儿吗?”
老妪独自守着摊位想必也觉枯燥,如今有我陪她说话,便细致地讲了起来,手里比划着:“向东行两里路,便是阳水镇。北面自然就是天亘仙山,你可看到那山巅之上亮着神光的千年寒璧?据说上面每逢三十年便会结出仙果,上一次,也是二十来年前的事情了,镇上不少年轻健壮的孩子为此上山,个个冻得不轻,差点儿回不来……”
天亘山我是不愿回的,所以这山上的事,我更没兴趣。幸好老妪没再多说,指着南方说道:“向南行到雪原边界,便是赤水,须得渡过赤水,才能抵达天暖之地,赤水以南便是肃慎国疆域。至于这西边……”老妪沉吟了两秒,语气骤然变得慎重,“迦维罗沙窟。”
听到“迦维罗沙窟”这五个字,我莫名觉得熟悉,内心百转千回,还生发出一股殷切来。我本想一路向南,到个四季如春的地方,驱一驱身上的寒气,可立刻又改了主意,打算向西而行,我礼貌地朝老妪作了个揖:“多谢老人家。”
老妪立在原地,许是看我远去的背影太过单薄,于心不忍,连忙包了个大个儿的地瓜,把我叫住。只觉一股滚烫的热源输到手中,我闻到地瓜的香气,立刻往回推拒:“老人家,我没有钱,买不起您的地瓜。”
老妪手劲极大,显然不容我拒绝:“给你你便拿着,莫再来我摊子前就行了!”
胖坨坨的老妪已经挪回摊位前,装作没见过我的样子,我却感觉冻僵的双颊自内向外烧了起来,这脸皮太薄还真不是什么好事。我大可以一走了之,坦然接受这番好意,可双脚像是黏在了雪地上,寸步难行。
我素来不喜欠人什么,此番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不比天亘山永恒屹立,这位老妪看起来年纪颇大,我怕没机会偿还她。猛地想起那副耳坠,我伸手顺着脖颈钻进披散的乌发之下,把它取了下来。那是一副白玉耳坠,一只嵌着金丝,一只未嵌,我自觉很是喜欢这副耳坠,不然不会一直戴着。忍痛割爱,我把未嵌金丝的那只重新戴回右耳,拿着嵌着金丝的那只跑回摊位,在老妪开口之前撂下耳坠,不等她把东西拿起来细看,我便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手里的地瓜滚烫滚烫的,我一会儿左手拿,一会儿右手,间或吃上一口,步履未停,决意一路向西,前往迦维罗沙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