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慎郁到楼上来找我,路过易水悲那间房门口时,见到我正抱着桌子使劲,连忙过来帮我。易水悲不知是怀着怎样的怨恨把这支簪子钉进桌子里的,肃慎郁也拽不出来,最后只能可怜了那张上等的梨花木方桌,肃慎郁命人将桌子切开,工匠百般仔细着,才完好无损地取出来簪子,交到我手里。
我大觉罪过,主动提出赔偿,他自然拒绝,在客栈用完早饭便邀我进宫游览,我深知忘掉一个负心男人的最好方式就是与新的男人交际,所以不过犹豫一瞬,就爽快地答应了。
一行车马鸾驾挤满整条街,极其高调地朝着皇宫而行,起先我还好奇地掀开帘子看外面,接连与几位看热闹的百姓尴尬四目相对之后,我赶紧放下帘子,与肃慎郁面面相觑。
我礼貌地提点他:“自古勤政爱民的君主无一不是低调简朴的,你这些出行的排场是否应该省省?”
肃慎郁不赞同:“我是在向他们展示我的衣食住行,我过得好了,他们便会过得更好,同理,他们过得好,我才能过得更好,我与百姓相辅相成,结成一个良性的循环,肃慎国才能长治久安。”
论治国方面我确实不如他,虽觉得他说的是歪理,可歪理说得冠冕堂皇,也会让人觉得有理,于是我换了个问题:“你身为一国之主,怎么每天都这么闲?平日里到外面游历,动辄半月不归,今日这么早又出宫来寻我,你不用上朝?”
肃慎郁告诉我:“我当国主之后改了规矩,无事不早朝,这次去天亘山总共出门小半个月的时间,倒是堆了三五本奏疏,昨夜我连夜批完,真是辛苦。你知我最久多久没上早朝?”见我呆呆摇头,他大发慈悲地揭晓答案:“一百七十三天。我在琼州岛呆了三月,人都黑了两圈,回来发现还是无事找我,委实无趣,便给自己办了个寿宴,邀群臣宴乐,这宫中总算没那么冷清了。”
这回我彻底语塞,极想同他讨个差事,譬如宫中是否需要个掌事总管,平日里做一休五,工钱照开不误,国主时不时地出门游玩,正所谓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如今这宫中掌事太监的日子过得绝对滋润。
入宫门后,他亲自陪我一道走路,身后跟着一排宫女,最末尾的则是江忍,我心想这二人隔着遥远的距离,但凡真有刺客,假如我就是,江忍怕是胳膊都来不及伸。
离宫门最近的是一座皇家寺庙,供奉一尊百丈长的香檀卧佛,肃慎郁率先上前叩拜,我也随着拜了一番,俯首额头贴在团垫上的瞬间,我不禁想到,佛眼慈悲,卧佛闭目,则不见慈悲,这倒是像易水悲,也不知道他如今到哪儿了。
肃慎郁向我展示他奢丽的宫殿,游览至凤凰楼后登了上去,可俯瞰大半个皇宫的红墙碧瓦,黄铜凤凰脊兽在日光之下昂然生辉,远处可见百姓安乐,太平有象,身为国主能坐拥如此江山,生平再无憾事矣。
那时我并不知晓肃慎郁夙夜难寐潜藏心底的忧思。
他劝我一定要在肃慎国呆上个十天半月,他已经在着人寻找我的身世,萍水相逢他能为我做到如此,实属不易,我对他很是感激,可惜无从答谢。
当晚他又在内殿请我用晚膳,偌大的房中只有我与他两人,满桌珍馐,红枝绿叶,我却没什么食欲,心不在焉地吃着。幸好天意给了我个机会,让我能够为肃慎郁做些事情,他的书房悬挂着一幅御龙图,乃千年以前遗留下的真品,赤骨银龙栩栩如生地跃于锦帛之上,云霄峰峦皆成陪衬。
我赞叹肃慎郁的审美别具一格:“君王好龙,多绘蛟龙出水,盘亘九天,你却挂赤骨银龙。据书中的记载,赤骨银龙早已随上古先神殉于混沌,属于蛰居之龙,长眠于苍梧山,有‘潜’字之意,你在蛰伏什么?”
肃慎郁但笑不语,我盯着墙上的画,心底里隐隐约约有一种熟悉之感,此画笔锋圆滑,色泽含蓄,却酝酿着一股飘渺仙风,绘画之人定非凡庸。我以为他也在同我一起看画,殊不知他始终在看我。
我话峰一转,直白告诉他:“但这幅画是个残品。”
肃慎郁这才看向画:“残品?龙首之下是盖了章子的。”
我并不认可这个名章,语气笃定:“此画未完,此章乃后人所盖。龙首之下有大片留白,你可看见山石上飘荡着几片白色鹤羽?即便完画,章子也不应盖在这里。我大胆揣测,留白之处,应该还有一只白鹤。”
肃慎郁倒是极其信任我,命人小心将画取下,铺陈于桌面之上,请我改画,照理说我应该拒绝,此画价值连城,若是被我给毁了,我欠肃慎郁的除了以身相许就真还不起了。可当我的指腹触到那陈年的绢帛之上后,内心油然而生出睽违之感,委实不忍心此画残缺。
那晚我彻夜未眠,就在肃慎郁的书房之中坐了整夜,全凭下意识的直觉与模糊的记忆,亲笔将一只仙鹤移植到画卷之上。天边拂晓之际,我转了转僵硬的脖子,暂时放下画笔,白鹤仙与赤骨银龙交相辉映,此画才可算完整,然我却总觉得这只鹤还略有欠缺,不算十全十美。
肃慎郁已经起身梳洗,前来寻我,看到仙鹤之后不吝赞美,殷切凝望我的眼神挂满了钦佩与爱慕,当即就想把画挂回到墙上。我始终缄默不语,听他要挂画,连忙阻拦。
白鹤的身姿都已经紧紧嵌到我的脑海里,脑海深处的一种冲动趋势着我,我换了支朱笔,肃慎郁又帮我寻来了皇宫之中所有的朱墨,我一一在雪浪纸上试过,都觉得不合适。最后我咬破了手指,朝着白鹤的左前爪上一滴,化作一颗痣,又像是个印记,烙刻在白鹤之上,才算完整。
“为何要给白鹤添上一颗红痣?”肃慎郁不解,但他审视一番后,却不得不说:“我明明觉着这痣加得莫名,然而纵览全局,却觉这鹤就应该长这颗痣一样,没了这点睛之笔,反而觉得欠缺了……”
我始终出神,纳罕那种汹涌的熟悉之感,越想越觉心痛。肃慎郁这才反应过来,一直忽略了我的指腹的伤口,掏出怀中锦帕,想要抚上我的手。我接了锦帕,自己按住手指,他也觉得此举于理不合,默默收了回去。
我强提着精神同他说:“那这幅画便当作我能对你所能尽的报答了。”
肃慎郁见状脸色沉了不少:“我从未期望你的报答。”
“有债必偿,有恩必报,这是应该的嘛。”
“那易水悲呢?你又是如何报答他的?”
他这话倒是问住我了,我确实从未想过报答易水悲,我只是想跟着他,大抵算得上是一种“以身相付”的报答,殊不知于易水悲来说,我只是个累赘。
我语气自嘲地回肃慎郁:“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他沉吟片刻,唤宫女进来引我去休息,独自在房中瞻仰业已完整的画卷,却仍觉不尽完整。
那是我在肃慎国的第二日,易水悲也已经离开一日。
傍晚,肃慎郁带我一起去槐江山上,看山下数十里百花盛景。这次随行的只有江忍一人,由他驾车,顺着羊肠小径抵达山顶之后,江忍立在远处看守,我与肃慎郁独处。
俯瞰着百花圃,我不由得又想起易水悲,那日肃慎郁在船上说百花深处的琼昙婆婆可问万事万物,他显然是动心了的,依照他的性子,定然想方设法也要到入到那百花深处去,指不定他如今正在山下。可我看得到群花遮挡之下若隐若现的英招鳞甲,熏风拂过,甚至还听得到它粗重的鼾声,那么易水悲一定不在,他要想强行入内,不可能还如此安谧。
肃慎郁见我走神,礼貌叫回我:“清璧姑娘?”
我立刻回过神来:“一夜未睡,精神不大集中,你莫怪。”
肃慎郁看破并不戳破,反过来同我道歉:“要怪也应怪我昨夜不该让你改画,才劳得你未睡,怎能怪你。”
他就这么将责任揽了过去,其实怪不得他,他并没有奴役我,只是拗不过我的坚持。
我见气氛清冷,主动指着下方若隐若现的鳞甲说道:“你看,那可是酣睡的英招兽?”
肃慎郁淡笑颔首:“正是,百花圃如今倒成了这畜生一人的后花园,真是安逸。”
我颇有些感慨,同他说:“真正的花开在山野烂漫处,那么赏花也应该到花丛中去,亲自触一触蕊萼,嗅一嗅芬芳,花木亦有情。”
此话我早在船上便说过,肃慎郁并不陌生,他回道:“俯瞰自有俯瞰的妙处,我倒觉得别有一番滋味。”
我说:“你大抵是国主做得久了,早已习惯俯瞰。然即便身为国主,你不是也喜欢四处周游?那么同我说的近观是同一个道理。”
肃慎郁一时无话,我正觉得话说得太直白,驳了他的面子,扭头对上他的视线,却捕到一抹多情。他酝酿许久,此时恰好说出口:“清璧,我能否如此唤你?”
自然没什么不可,我早就视他为朋友,不论他是周游四海的公子郁,还是肃慎国主肃慎郁。他见我点头,才继续说道:“我鲜少会有语无伦次的时候,然这两日对着你,我所说的每句话都要在心里滚过几遍,说出口后还是会觉得词不达意,尤其是当我发现,你能懂我之后。”
这回轮到我语塞,与他对视的眼神不禁有些闪烁,更不知如何做回应,只能先听他说。
“你可在心中认为我整日无所事事?我也有夙夜难寐的忧思,如今身在南荒,不论眼前如何太平盛象,我仍视自己为客居,早晚有一日我要北上夺回故土。这些年来,我过得很是孤寂。”
他这话倒是极易激发女子心底的母性,对他产生怜爱,然而我一想,他早已过了成婚的年纪,君王总爱多情薄幸,指不定他宫中早已不少莺莺燕燕,问则答我她们并不懂他。
肃慎郁似乎看穿我心中所想,同我说:“还在不咸山下的肃慎国时,我曾定过亲事,国师篡权之后,其父为笼络权利,转而将女儿嫁给了国师次子。我到南荒五载有余,纳过两位侧妃,一位三年前因病去世,另一位不懂读书识字,我与她不常见面。清璧,你与她们都不同,我钦佩你身上不凡的才气,爱慕你乐天自然、毫不做作的性情与举止,除此之外,你亦不乏机敏,擅于藏拙。我自认博览群书,为人也还算风趣,若是你肯留下伴我左右,收复故土的大业我可至少提早五年完成,我这一生便不再有憾事。”
倒是被我给说中一半,若他没有骗我,身为一国之主,他确实不算太过多情,然而将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我又不禁感叹,他才到南荒五年,就能将如今的肃慎国治理得井井有条,民富力强,实乃天生的帝王之才,不可多得。
可不论他说什么,我对他是没有男女之情的,只能直白地拒绝他:“我不愿留下来陪你。”
他笑得颇有些自嘲:“你还是想去追随易水悲。”
“你可听说过鸾鸟的故事?鸾鸟生于女床之山,见则天下大宁,罽宾王曾有幸捕获一只,不胜欣喜,养于宫中三载,鸾鸟不鸣一声。罽宾王为让鸾鸟鸣叫,挪来一面大镜,鸾鸟以为见到同类,哀鸣九霄,随即撞镜而亡。”我极其正经地同他讲起道理来,“花开在山野烂漫处,鸟翱于广袤天地间,我与易水悲都是无根之人,注定漂泊一生,遇上了算是缘分,错过亦是天命使然。”
这算是一场不愉快的交谈,江忍见我与肃慎郁沉默着踏上归程,不敢多问一字。自我说了鸾鸟的故事之后,肃慎郁始终一言不发,豪华的车舆内徒留冷清,我掀开帘幛,听到马车后面又有马蹄疾驰的声音,扭头向后看去,是个略觉眼熟的陌生人。
我刚收回脑袋,立刻想起那人是谁,就是赠果宴那日因朝我丢毒针而断送一条腿的矮壮男子同行的那位使鞭的壮汉。我立马大叫:“江忍!走快些!”
肃慎郁不明所以,我敏感地察觉到一缕鞭风袭来,捞过肃慎郁一起扑到地毯上,车舆上方奢华的装饰接连落了下来。江忍狠抽两下马鞭,旋即拔剑跳了下去,让我与肃慎郁先走,他留下拦住那人。
我与肃慎郁暂时安全,我连忙爬起身来从窗口向外看,难免担心江忍,无意瞥见自林中出来的一抹黑衣身影,瞧着背影极像易水悲,他喜欢在外面穿一件低调的粗布黑袍,里面却是一袭锦衣,我再熟悉不过。
待我与肃慎郁平安回到皇宫后,不久江忍也回来了。瞧他身上干干净净,毫发无伤,我便愈加肯定那人是易水悲。肃慎郁问他行凶之人如何,江忍见我在旁,有些欲言又止,只说已经制服。
当晚我便与肃慎郁道别了。
又一个紫霞漫天的傍晚,昨日这时我还与肃慎郁一同在槐江山上赏百花看日落,今日,他亲自送我到城门外,我手牵一匹枣红骏马,肩膀挂着包袱,同他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就送到这里罢。”
他脸上挂着一抹苦笑,回道:“其实我大可以为你捏造个能令你留下来的身份,可我不想骗你。派去寻你身世之人还有一半没有回来,你何不再等几日,我绝不再说昨日之言。”
“你为我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其实我更希望你未能帮我找到身世,那样我欠你的,除了做你的鸾鸟,再没办法可还了。”
江忍奉上个锦盒,肃慎郁接过打开示与我看,里面是一支白玉步摇:“我昨日便注意到,你只戴着他买的那支簪子,我为你准备的你全然没用,可木盘上唯独这支步摇挪了些位置,我想你定然拿起过,想必也是喜欢的罢,还望你能收下。”
我心中一暖,从容接过,直接插到发髻上,我们对视欣然一笑,我也是时候该启程了。
忽闻马蹄声渐近,我扭头一看,马上面容冷峻、一袭黑衣的可不正是易水悲,他在我身旁勒马,冷声问我:“走不走?”
我抿嘴笑了出来,重重点了下头,他便伸臂将我一拽,丢到马上,再狠夹马腹,我立刻抱紧他的腰。天边晚霞绚烂,耳畔暖风拂过,我与易水悲一起,逐渐远离城门,向天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