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淋乡的那段路着实长了些,总之莫悬记不清用了多久,阴雨天气还怕惹了春雷,腾起云雾不敢高飞,两个人就这么到了白棠峰下。
古法煎梅,春日留香,二里瓦塘梅香肆意,梅花仙在这方云间当算逍遥。
穿过瓦塘街,那阵雨已然过去了,自瓦塘尽处上云间,凡间的白棠峰无甚名气,说成个偏僻之地,也可以说它是深山,没有漫山的白棠,也不晓得为何就叫白棠峰了。
走了这么远,又要爬山,尽管春正寒凉,莫悬身上还是沁出一层汗。在凡间待久了,他总不喜欢经常飞云渡水,地上有甚多乐趣,天上的却随时都能看,如果事情没到性命攸关,不妨走一走,又有什么会耽误的。
山上还有些雾气,或许翩翩不在君子,轻寒雨雾下,秋青白绸长的发丝愈加浓黑了,他这个人颇讲究,也很有耐心,每有发丝垂下来,他曲臂整理从不烦躁。莫悬将眼神盯向他,很容易就被发觉了,那双眉眼看过来,随后唇角描摹一道并不招展的笑,这便映入了莫悬的眼中。秋青白总这样笑,却不知怎的,莫名其妙添了层雾里看花的意思。
这笑里是否含着突然被人盯瞧的气恼,又是否含着为何被人盯瞧的疑惑。
“怎么了,阿悬?”眼里的花作了如此的解释,这解释是说给莫悬听的。雾里的花轻轻摇,雨雾便被拨散开,其中深深浅浅多少含义,莫悬似乎明了。
满腹诗书,才子好温柔。
他问怎么了,莫悬不得不胡乱找一个理由:“青白,你身上带了铜钱吗?”
“嗯,带了,阿悬有何打算?”垂在前头的发丝被他理回了颈后,他这张脸无论何时都很是养眼。
“这山上有座观,”莫悬编好了理由,对秋青白滔滔说了起来,“方才上山来,咱们前头有对新婚燕尔的夫妻,女人一路上都跟她丈夫说这观如何如何灵验,嘱咐一定要心诚。我就想着也跟你试试,这样,我们爬上山,一来不耽误了看风景,二来就顺便祈个福,图个吉利,也不会有所损失。”
秋青白却出乎意料的调侃了他:“这样啊,我还以为你这做仙的不在乎这个呢,叫凡人们燃几束香,投几个钱币到大水缸里,就掸掸衣袖欣然接受了,什么福不福的权随他去,原来当真有用!”
就像——忽然打开了心扉,那笑里便是这一迹象的前缀,只是铺垫确短,令莫悬有种被人当作真心朋友的新奇感觉,不说交友甚广,至少莫悬如今认识的人里,莫悬认了是朋友就是朋友,还从没想过什么真心换真心,原来秋青白有此等厉害的能力,轻易点醒了莫悬,“真心”二字居然这么重要。
莫悬道:“当然呐!那些可是信徒的真心诚意,虽然我道行太浅,没有玉帝给的衔位,没有信徒,也无人供奉,可我早摸得清清楚楚。凡人把仙说成英明神武的模样,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信仰之供奉之,再怎么说都是真的,也都寄了一份心绪。被相信被选择,降下福泽给信徒,都打心底里觉得是本分。”
管它前途姻缘,弗论喜乐平安,不过一跪拜一磕头,姑且求他一求。
“听阿悬的,我们试试。”
莫悬满意点头,石阶轻响。过了半晌,他听见秋青白再出声,语气里真心带着疑惑:“这样,听起来仙人与凡人之间是有舍有得,回报于信仰,对于那些不舍贪得之人,却更加有福,又是为何呢?”
莫悬遂解释:“那就是他们自己的运道了。”至于这所谓“运道”从何说起,莫悬道行太浅,也不知其所以然。
秋青白作为凡人,想到这些确是正常,凡事好像没有道理可言,世间便有了诸多不公,且不论莫悬将将活过这十几年,就是那活了千多万年的仙人老朽,怕是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法理,徒劳也是空想。
想那些做甚呢,不如去想这人世间有什么事能让人快活,走马观花且行且看总好过不知其然原地打转,耽误一时是一时,快活一时也是一时,干嘛要耽误了那一时,而少了一时的快活呢。
断续谈话间,两人很快见到了坐落山顶的观。
观不大,香火当然也不算旺,走近了山高雾重,眼前更多了“高人高观”隐世的神秘感,这种神秘不必在乎香火的多寡,倒衬了那“灵验”一句,没准到这儿的香客也是方圆十里常来的,不用远了,不用多了,有人记得这里就够了。
因为有活人气,老观并没有摇摇欲坠,灰尽烟香没入雨雾里,醒人寒气悄悄钻进衣袍,这样的温度还不至于山花烂漫,只有阶前融于露色的绿草伴着春醒,不吝生机。
阶上有一蓝衣朴素的道士,搬了张桌子坐在观前为人买卦,看起来他正守着这座观。
莫悬规矩还是懂的,他带着秋青白双手合十向那道士一礼,那道士早早起身也回了一礼,过后莫悬与秋青白踏入观里,道士便坐下。
观里头左右各自又是一张小桌,左置香蜡并投香火钱,右则搁了好多莲花小烛台,正中墙壁上挂着一幅工笔画像。一眼看去,那画像上墨渍陈旧,显然离下笔之时非常久远,过去了好多年,这副画被人一裱再裱,只是修缮,却没有再描过一回,画上之人头戴玲珑花冠,身披青虹手执黛笔,是闭目含笑的慈悲像,移目过来,人像侧边有一行亮眼小字,落名为“柳乐才女”。
这名号,莫悬在云间是不曾听过的,想必是没用这名字飞升,或否她功在人心,却说不定。
晓得要拜一拜,再烧上一炷香。画像下面摆了两盘供果,香灰鼎前面是三个蒲草垫子,二人归了香火钱,各自取了三支红香,点上了烟香袅袅,跪一跪浮尘云消,俗世里数不完的心愿且不去管,此刻只留下眼前的记挂,望仙人能予显灵。
是该心诚则灵吧。但愿。
莫悬没甚么耐心,究竟灵不灵,买一卦不就知道了。
如此便跨出门去,桌后的道士起身送客,转眼秋青白衣裙纷心,莫悬移眼,是为决然:“道长,不知今日可否相问?”
道士点头,将纸笔递来桌侧,伸手请坐。
莫悬听请,坐在了道士对面的椅子上,捏笔往纸上写下了所谓生辰,天生天长的仙人本来没有这东西,遂记了出世那日的时辰,当作生辰来用,也方便些。
至于莫悬要问的题目,他这当口不太好意思说出来,就一齐往纸上写下了,半遮半现纸与笔递回去,他才对道士说明:“鄙姓莫,名悬,取牵挂之意,莫悬,年逾十七。劳烦道长作解。”
道士看罢了纸上那些字,取了三枚铜钱放在手心,握好铜钱之后开始摇卦,过不多时三枚铜钱被抛出来,道士取纸笔记好字背,如此反复六次,道士拍拍袖子终于开口:“二月枝头不老,画屏水月留名。”
道士一边吟念着这一句,一边又在纸上写着,确有故作高深的感觉,待他念完,纸上也正写完,莫悬拿来一看,上面字迹清雅,十二字解语整好躺着,就是他方才念的那一句。
其中意思,莫悬当然未可知,是真是假,日后见分晓。
莫悬听罢看罢,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碎银子,道士的卦术尚值,莫悬放下银子起身,与秋青白问了一道买卦否,秋青白依旧笑眼看他,摇头说了声不用。
不用就可以走了,莫悬将身迈下台阶,秋青白堪跟上,却听那道士再出一言:“施主还有一卦未取——”
莫非买卦钱多了,莫悬问道:“劳烦道长,剩下何解?”
道士便回:“施主命格与水相煞,将有坎坷,须多加小心。”
莫悬:“谢过。”
若再不走,鹿藏等得,静衡真君就不一定等得了,莫悬心下有些急,麻烦别人等太久,岂不更加麻烦。于是牵过秋青白手腕,指头在他腕上那只青玉镯子一扫而过,玉石触感轻凉,凉意渗入指尖,惊得莫悬一下清醒。
从此处直上云间,两人走到崖边,崖边却有个靠坐着捉杯饮酒的女子,杯中酒味香甜,浸在雨雾山风里吹入莫悬喝风的喉咙,这酒应该是某种泉酿,女子握着酒杯,一点歇过一点抿入唇间,看似心有风絮,回味无穷。
这边有人,只好换去另一边,省得腾云驾雾叫人看见,又是徒生麻烦。
没料得那女子叫住他们:“两位方才求的甚么事物?”
女子讲话无由的熟络,仿佛她与“两位”已经认识多年,此时崖边独独是重逢。她问了,莫悬怎么能不理会她,甫一转身,香甜酒味再次飘了过来,就着女子洒脱的侧颜,许是心中最后一点风絮随风吹走,她转脸过来展眉为笑,十分俊俏。
莫悬品过清浮酒味,对那张俊颜笑脸答道:“自然是这仙人主什么,我们就求的什么。”
她一准是听到了料定的回答,手里酒杯握着只瞧不饮,忽而她笑得高声,不舍追问道:“那你可知道,这观中所供何人,所主何事啊?”
莫悬恭敬侧耳,这感觉像是——她在逗问领家幼子,而幼子不算乖巧,她逗得更起兴。
哪有这样占人便宜的,虽说她长相确实成熟可信,但莫悬看起来也并不软弱可欺呀,怎么就这样人人都能“小看”他。
莫悬松开秋青白的手,偷偷愤然,抱起双臂对她似怼非怼道:“这位姐姐想必是知道,我们两个头一次来,还光晓得这里面供的是几百年前一位才女,供名为‘柳乐’,要是没有斐然文采,肯定就没有这几百年货真价实的香火,我们来此求一求文思,其他的一概不知。”
她又是听出莫悬话里有气,不去瞻前顾后很是潇洒:“这观里供的人可不管什么文思,就主一个‘俗常不愚我’,说白了就是管的运气,嗯我估摸着心诚则灵吧,你姐姐我是没求过,不如等你身上灵验了,你再来这里告诉我一声,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你看呢?”
还同莫悬打个商量,求人办事语气倒诚恳,这有何难,不就是爬个山的事,莫悬应了:“好吧,你等在这里就是。”
“俗常不愚我”,硬要说对,那莫悬好像也不算求错了。
女子听了答应,将滞留杯中的香甜泉酿一饮而尽,待酒劲下去,大笑着摆摆手请两位离开。
莫悬这便反应过来他的急事,拉着秋青白绕去了老观后面,直等飞入云霄,那长长的潇洒的笑仍然未停,好似震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