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者从一旁躬身的童子手上接过递来的两页薄薄的纸张,距离太远,少涘只能看到被墨色洇透的纸张背面。
两页纸,尊者一手一张,左手的那张密密麻麻写满大半,看这篇幅正是昨日少涘补充完整的那张。
另一张的墨迹只有寥寥数语,连纸张的一半都未曾铺满。
“何先,你来读。”
尊者将手腕翻转过去,那不满半张字迹的纸页被递到了何先面前。
何先轻微弯腰,双手恭敬地接过递到自己面前的那薄薄一页纸。
当何先动作起来的时候,少涘发现,他不仅目光呆滞,甚至动作都有些……奇怪。
怎么说呢?
好像有点不像人。
像一具木偶。
何先将纸张接了过来,目光向下投去,开始一板一眼的念出上面内容。
‘原试药人何先,瘟疫痊愈后归家,因与上述二人接触过久,亦罹患失魂症,从古至今未听闻失魂症可感染,束手无策,特请尊者医治。’
被谁感染?
我吗?
少涘听到内容后,大脑空了一瞬间,就连表情都变得十分迷茫,都快赶上尊者身边的何先了。
“诶!不就是她们俩吗?还有一个女的呢!我今早看见她们仨人自称是任老的客人了,任老最近只接待了一拨人,肯定就是她们了。”
少涘被身后吵吵嚷嚷的声音唤回神智,她转头看去。
人群如此拥挤的情况下,自己和阿牧的四周硬生生隔出一大片的空地。
真是潜力无限啊。
她看了一眼阿牧,对方也有些无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略带无措的选择闭上。
“肃静—”
周遭叽叽喳喳的声音瞬间安静了下来。
不愧是尊者身边的小童,说话就是好使。
少涘向台上投去感激的目光时,换来的只有眉心一点红的那位冷冷一瞥。
好嘛,真成罪人了。
“你二人就是任老信中前来求医的失魂症患者?”
面具之下,尊者的声音有些失真,但那股冰冷依旧贯彻其中。
“站上来吧,免得下方出现事端,不是你二人的错也得是了。”
少涘闻言点头行礼后,带着阿牧走上台阶,犹豫了一瞬,还是选择走向尊者——身后的试药人处。
只是走过去的途中不太顺利。
那两名小童几乎是飞扑到了尊者前面,呈保护状,死死挡住后面座位上的人。
“无妨,让她们过来。”
在尊者的出声下,他们这才退回原位,就这样,脸上表情依旧是埋怨。
“这页纸,你二人是自己念,还是……”
少涘盯着面具上空出的眼睛位置,轻轻摇了摇头。
“好。”
接受到少涘拒绝的尊者,将手中另一张纸递给眉心红的那位,让他念出。
‘今有二人……查探无果。’
没了?
少涘看了阿牧一眼,得来的也是一记疑惑不解的眼神。
两人汇聚视线,一同投向尊者。
有大问题。
小童话音落下时,海底空间静静悄悄,几声微弱的回音飘荡回来。
不过两息,台阶下便爆发出剧烈的嘈杂声,几乎都是在讨论这个有些奇怪的症状。
正常人患病,都应该有相应症状才是,就像风寒会发冷,腹痛会呕吐一个道理。
但现在这二人明确患病的前提下,却毫无症状,甚至日常生活一如往昔,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
上面记载的那个三魂去其二倒还有些像是个正常病症,但另一位三魂皆仅有一半又是个什么离奇病症?
这些奇特之处引得下面的人议论纷纷,都觉得闻所未闻,甚至开始怀疑是任老的初步诊断出了问题。
“胡说!岛上的人谁不知道任老会望魂术,当年要不是这一手,谁能看出何先其实病得厉害?”
“那如果这样说的话,如此稀奇的症状,还一出现就有两人,那么会传染也就说得过去了。”
其中不乏有人引申出何先的症状,身边人听后,亦点头称是。
“诶?不对啊。今早不是有人说何先看不上任老,为了和尊者学医,连自己妹妹都不要了吗?怎么现在又说他患病,重新变成试药人了呢?”
“嘶……好像这么一说……”
“听谁说的来着?”
“是……任老和我娘交谈时,我偷听的……”
人群中,一只手颤颤巍巍的举了起来,证实了流言的出处。
前因后果捋通顺后,台下的纷纷议论声渐渐平息停止。
大家都意识到了不对劲。
茫茫海底,一时之间寂静得可怕。
通向海岸的入口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两道身影出现在拐角,光照将影子投射了进来。
一高一矮,一佝偻,一笔直。
那两道身影逐渐靠近,转过了弯。
是少鹿,和任老。
0.0?
少鹿刚拐过弯,就和众人大眼对小眼。
她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愣在原地,只剩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
转着转着,就转到了台阶之上的师妹身上。
少鹿尝试着,稍稍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以此表达疑问。
少鹿身边的任老见此情形也有些惊讶。
“这是……”
他开了口。
“你来的正好,我正想找你讨论这两例病症,瞧着有些新奇。”
遥遥相对的尊者轻声答道。
任老见状丝毫不慌,撩起衣摆朝最里侧走来。
如同在海岸边一样,他所过之处,众人皆让开一条道路,只是心境不可同日而语。
少鹿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如此人潮,等合拢之后自己再往前挤十分费劲,干脆双脚一迈,跟上任老的步伐,一同向台上的师妹走去。
少涘趁此情景给阿牧使了个眼色。
【帮我挡一下】
在阿牧的遮挡下,她悄悄靠近何先,往他身上拍了张清心咒。
符咒不起任何效用,对方依旧神色木然,双眼发直。
“醒来。”
少涘用气音轻声递出。
她看到何先的脑袋动了一动,但很快,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少涘有些无奈,她就知道,没用的。
揣着这种心情,她用舌尖在牙齿内侧度量了一下,挑选了一个从未被咬出血的位置,狠狠咬下。
背对着她的阿牧不知为何,猛然间回过头来,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少涘之后,定格在了她的脸上。
或者说,脸上的覆面符纸。
那里已经渗出了点点金光。
他无声的叹了口好大的气,将头转了回去。
“何先,醒来。”
少涘避开阿牧的视线,只将注意力放在何先身上。
那金光顺着少涘话语的吐出,从被掀开的符纸缝隙处,争先恐后的向外逃窜而去,被海底的气流一带,飘到了何先的身上,透进衣衫,散落不见。
何先的脑袋‘嘎嘣’一声转了个角度,其声音之响让少涘狠狠担忧了一把,生怕脑袋从他头上掉下来。
随后他猛然间跪倒在地,使劲的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将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全场的视线本就跟随任老一路转向了台阶,是以上方众人的举动大家都看在眼内。
如今突然有人跪地叩头,自然也就不会因为站得靠后而被忽视。
少涘躲在阿牧背后闭了闭眼,虽说现在没那么排斥大众的目光,但也不至于让她一而再的接受这种洗礼。
将这些视线尽快转移。
少涘的脑海中飘出这个解决办法。
“何先,醒!”
她咬着牙再次呼唤。
原本跪在地上,一会儿用手捶打头部,一会儿以头抢地的何先闻言顿住。
他慢慢抬起头来,隔着少涘和阿牧,看向了不远处的任老。
靠得较近的少涘看到他嘴唇翕动,无声地念出两个字。
“师……父。”
“何先,过来。”
尊者清冷的声线响起,将何先唤到人前。
少涘看到他咬着牙,直起身体走了出去。
“来,让任老望望魂。”
尊者一转话头,面向任老解释道:“你擅长这个,我给他把脉时有些拿不准,故此想找你看看,以防我有错漏之处。”
任老站在台阶的边缘处,沉默着,和表情木然的何先对视半晌后,开了口:“回尊者,三魂中,失了人魂。”
“好,看来与我探查无异,回去吧。”
听着尊者的吩咐,何先一如之前那样,双眼发直的走回到试药人的队列中。
少涘看得分明,他紧咬的牙关已经将侧面脸颊顶起了个形状,一看便知费了极大的力气。
为什么?
他在忍什么?
任老见何先已经退回队伍之中,就要转身下台。
却不料刚扭过半个身子,便被尊者喊住。
“且慢,我还有一事不明,需得你从旁佐证。”
尊者从高处的座椅上站起,银色的面具在海水折射的光影中熠熠生辉,显得她高不可攀。
“这二人就在此,还请你给我仔细讲解一下,她们,是如何感染何先的。”
这次开口时,她的语气相较于音色,更加冰冷。
“或者说,你用我这里当什么?用来解决你想解决人的地方?”
任老闻言迅速转头回望,与高台之上的尊者遥遥相望,表情十分错愕。
就好像他真的,受了天大的冤枉一般。
跟着任老偷渡进来的少鹿却勃然大怒:“你说谁传染?”
“还带了帮手?”
尊者瞥了少鹿一眼,语气越发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