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绝怎么也没有想到,与姑娘交友的条件会这么苛刻,而他居然能含笑应下。
毕竟,人生在世,随心二字,须畅快恣意,无悔无愧,方不负天地此间,更何况他难得遇到这般对脾气的人。
金斑浮动,薄荷花香,五步之外,花绝在夏风中向巽又郑重行礼:“昨日未能及时报上名姓,在下花绝,旁边这位是应旸,应久晴,还未请教姑娘名讳。”
巽又低头,将两个名字咀嚼一番,回道:“我叫巽又。巽风又复。”
本应藏在怀中的钱袋,顺着袖管落入她手中,她反手托起:“还你们钱可以,帮我一个忙。”
花绝道:“姑娘但说无妨,我们帮得上的一定帮。”
巽又再次打量二人,道:“拜宣花氏,临容应氏。我听那人说过,这两家都是受邀星坠盛会的正道宗门。带我一起去,我就把钱袋还你们。”
应旸闪了过来:“什么?!”
花绝亦愕然,他虽想交她这个朋友,却也没想着冒这么大的风险,他本就是不受待见的魔修遗子,出入这等盛会,不知多少双眼睛黏在他身上看,就等他出个什么错,可借题发挥打击花氏,他自身难保,怎能再带外人进去,这不上赶着落人口实吗?
再者,巽又的功法是明晃晃的邪道路数,他和应旸不在意,到时坠星谷群仙聚首、八方来贺,各路奇人异士不会察觉不到邪修混入,有的是人在意,届时花氏应氏必有一方担责。
不过,没想到一夜过去,巽又就将几大仙门摸清,只听二人名字就能立刻反应过来,明明初见时连蒯氏是哪家都不晓得,想来是受她口中的“那人”指导了。
花绝问道:“可否问问,姑娘此行的目的是?”
巽又移开视线,没有回答。
其实,她也不知道那个人让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这半月来,都是他出钱,她做事,不问缘由,只做惩恶扬善之举,不行亏心缺德之事,宵小之徒的钱拿得也心安理得,当做劫他人的富济自己的贫,打一份工拿两份钱,眼看就能买下不错的寿材。
那人不肯摘面具,神出鬼没,消息灵通,怎么看都大有来头,巽又起初信不过他,担心做了那借刀杀人的刀,与人结下什么仇怨,后来确实得了实惠,就也无所谓了。
他便道:“姑娘这样的人,还是穷些好。”
她对人提不起什么兴趣,连他面具下的长相也不想知道,但替人办事,总得有个叫着顺嘴的称呼,总不好叫他“戴面具的”,便学人叫东家。
东家于是道:“我姓侯。”
可侯公子不如东家叫着方便,巽又叫了两回,怎么叫怎么别扭,还是用回了东家,侯公子也觉得前者略显假正经,不如后者关系明朗,就接受了这个叫法。
他看巽又缺钱,大发慈悲地告诉她千手**的消息,道此人近来富得流油。
做贼的手脚都麻利,留不下痕迹,巽又搜寻线索费了不少工夫,在义安奔波数日,终是在昨夜得了祝立踪迹,回去路上又撞上女童被拐,顺手牵羊,心情大好。
城南有一间无人的破落院子,原来住的是一户做香料买卖的人家,据说院子风水不好,难以藏风聚气,影响了他们家生意,卖也卖不出去,就闲置在此。
少了人气儿,院子便衰败得快,不消多久就长满野草霉斑,夜里平添几分诡异,更无人敢靠近,巽又正是瞧上了这点,暂居此处。
她沐着月色归来,穿过幽静的暗巷,阴影处忽地飞来什么,她侧身一把抓住,麻布荷包里叮当作响,原来是一小袋银子。
阴影里走出一人,青毛獠牙的面具在月下泛着冰冷的光泽,那人道:“那些剑已经处理好了。”
巽又捏了捏荷包,攥起来不过石块大小,这么轻,分明没几个钱,道:“怎么这么少?”
侯公子叹息一声:“我有何法子,谁教你惹上了蒯氏,那些剑的剑柄或剑鞘上都纹着星月映雪,脱手可太难了。”停了停,看她溅血的中衣:“你杀人了?”
“嗯。”巽又将钱收下,想到今天遇到的两名少年修士也提过这些,问道:“蒯氏是什么?”
星坠之地,沐山蒯氏,在玄界可谓是无人不知,宗主蒯澜更是翻手为云覆手雨。
虽近年来豢养邪祟之说众口纷纭,有损名望,可不妨碍蒯氏仍是玄界的烜赫名门,也是坐拥三千弟子的中原最大仙宗,光是那一身显贵紫衣,就无人敢效仿。
侯公子为巽又惋惜,若要找蒯氏寻仇,恐怕是难了。
巽又坦然道:“杀我姊兄的人我已杀了,我不寻仇,横竖我也打不过。”
她还打算继续好好活下去,总不能因为姊兄的死,将剩下的人生都折进复仇里,何况那几个修士做的事,要全算在蒯氏整个宗门的头上,实在有点不讲理。
她没什么宏图大志,现今只想将二人好好安葬,守着两个灵位,继续过那不问世事的平淡日子。
侯公子闻言,笑了:“那敢情好,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刚好有事相托,报酬丰厚,不知你意下如何?”
巽又道:“何事?”
面具下的双眸笑眯眯地,口吻像是在谈论天气般随和:“潜入坠星谷,替我查明一件事。”
此事若成,别说上好的寿材,连重建房屋的钱都不用愁了。
巽又不答,花绝不禁担心起来,昨夜听她语气,或与蒯氏曾有什么过节,她若是趁着星坠盛会寻人晦气,那最后倒霉的一定是把她偷偷带去的人。
一个魔修之后带着来路不明的邪修,在蒯氏开宗立派的盛会上大闹一场——花绝心底一个激灵,不敢往下继续想。
巽又却道:“我自有要事,一切听你们的安排,不会添麻烦。答应的话钱袋就还你。”
最终还是花绝败下阵来。
他仔细想过,就算他拒绝,她也不会作罢,而是另想办法混入坠星谷,可沐山戒备森严,不是轻易就能进入的,她若要寻其他受邀的宗门,不知代价几何,也许还要冒着身份曝光的风险。
既要卖人情,还不如由他来卖,至少他对她没有恶意,还能让她全程待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为她的邪修身份打掩护,也方便探听她究竟想做什么。
希望她不要如他所想,真是去坠星谷大闹一场的。
应旸拿到钱袋,咬着下嘴唇,笑得美滋滋的,在一旁翻来覆去地看,花绝笑了笑,向巽又道:“我们赎回久晴兄的火凤后就启程,劳烦巽姑娘与我们一同跑一趟。”
巽又牵起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这是自然,公子客气了。”
路上,应旸道:“可是小绝,要怎么带她进去呀?我这次是一个人来的,要是凭空多了个人,肯定会引人注目的,不然让她跟着你进去?”
花绝扬眉,笑得自在:“看我们家步筠的吧。”
进入沐山地界,距坠星谷外约十里有个驿站,花步筠接到灵枢蝶的消息,一早就在此等候,见到花绝三人时,才刚过申时。
她背着小包袱,点了壶云间玉露,正悠闲地饮茶,花绝一进来就瞅见了她:“步筠,久等了。”
该说花步筠不愧是顶聪慧的,花绝传信时并未透露太多,可小师妹的准备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包袱里有两身花氏女弟子的校服,一身普通弟子的,一身高阶弟子的,另配有一瓶清心散,撒一些在身上可驱邪气,想是临出发前让花莹莹制的,用的都是自备的简单药材,并未惊动蒯氏。
甚至,她还拎来一份油纸打包的吃食,里面是蒯氏每日例行会送去各个宗门的糕点,俏皮地道:“事出突然,步筠怕你们没吃东西肚子饿,先垫点,等到了坠星谷,差不多刚好赶上晚膳~”
应旸哇了一声,双眼发亮:“步筠妹妹,你心思真是细腻,我正巧想吃东西呢。”
花步筠的鼻子都快翘起来了,嘿然道:“久晴前辈再多夸夸步筠也可以哦!”
考虑到此次出席星坠盛会的,大多是和花绝同辈的师兄姐,没几位高阶弟子,因此穿高阶校服反而惹眼,恐有隐患,便教巽又换了普通弟子的衣裳。
巽又换好衣服,花绝上下看了看,衣长袖长合适,肩宽摆围也没问题,俨然一副花氏弟子的模样,这一身洒金碧桃穿巽又身上,倒真有几分仙气凛然、正道表率的气质。
花绝笑道:“很合适,跟量身定做似的,不如你真来我们这儿吧?”又对花步筠道:“步筠,这几日替我照顾好巽姑娘,师兄回头给你买糖吃。”
“卟,无存哥哥又拿步筠当小孩。”花步筠冲他拉眼皮吐舌头,跳到巽又身边道:“人家知道啦!一定会替你照顾好又姐姐的~”
巽又眨眨眼。
花绝搔搔脸颊,心想这见面才多久,就叫得这么亲切了,难怪花步筠这个小人精讨长辈喜欢。
稍事休息后,几人终于在黄昏前抵达了坠星谷,入谷过程很是顺利。
此前花步筠出入谷时,已混了个脸熟,只道此行是去接人。
而应旸这厢,人人都知应氏是独自前来,他将请帖带在身上姗姗来迟,已很有排场,迎宾弟子巴巴地等了一日,暗暗庆幸人可算到了,顾不得其他,寒暄几句便放人进去了。
入谷后,应旸得意道:“看见没,还是我的脸面最有用,嘿嘿!”
花绝笑应:“久晴兄这般的人物,他们自然不敢怠慢,我们算是沾了你的光了。”
坠星谷是长三百里的峡谷,东峡吞星,西峡离尘,夹着悠长宽旷的绝神道,古藤清泉,密林飞瀑,怪石嶙峋,绵延无尽,在渐暗的暮色下,如仙人洞天幽密寂静。
明明还是末伏,走在离尘峡黄昏的栈道上,花绝已感觉有丝凉意。
半路有蒯氏的引路仙子迎接,应旸居住的洞府在另个方向,中途便与几人分开,巽又是头回来这么大的仙宗,处处都很新鲜,遇上静室丹房总想进去看看,到达辟给花氏的洞府花了好一阵子。
花绝称师妹好奇心重,让仙子们见笑了,仙子们掩嘴轻笑,道:“迎客引路本就是小女子的分内事,公子不必介怀。”介绍完洞府构造与周边设施,执灯飘然而去。
男女居住的院落隔了几道曲折的回廊,天色已晚,花绝与花步筠二人道别,向巽又道:“若有什么事,可以托步筠转达我,虽说我提前给大家打了招呼,但巽姑娘的身份比较特殊,还是少走动为妙。”
巽又点了点头,花绝微微一笑,往回廊走去,花步筠在后面挥了挥小手,道:“无存哥哥放心!步筠和又姐姐相处得一定很开心——”
花绝心想,这世上也难有和他这小人精师妹处不来的人罢。
夕暮残霞,彤云漫天。
女弟子暂居的洞府很是别致,先穿过古藤缭绕的碧翠甬道,方至一小院,院里如尘世人家,修有花圃与水井,石桌石凳,甚至还有小厨房,后院还养了几只鸡。
巽又觉得,养在仙宗的鸡一定不是普通的鸡,是仙鸡。
不知道仙鸡生的仙蛋吃起来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花步筠出谷前,特意嘱咐将位置最偏的厢房腾出来,留着给她和客人同住,花莹莹便提前放了两瓶清心散在桌上。
厢房陈设简朴,床榻桌案均为木制,床榻上挂着素雅的帷幔,被褥柔软,绣着星月映雪的纹样,连枕头都各备了软硬两种。
靠墙处有一博古架,放着些蒯氏的基础心法,打坐吐纳之类的书籍,像是专供暂居的客人阅览,一旁还备了笔墨纸砚,补气养神的丹药,以及几罐精致的花茶。
窗外,落日余晖映着花圃,屋内也昏黄朦胧,静谧得让人安心。
花绝只向花步筠和花莹莹透露了巽又的身份,请二人帮忙遮掩,其余的师姐妹与巽又打过照面后,蒯氏的晚膳正好送到。
用完晚膳,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花步筠泡了壶花茶,一边翻看蒯氏入门心法,一边嘴中念念有词,很是惬意。
她告诉巽又,星坠盛会明日才正式开始,头一日也不过是各家互相交际应酬,要切磋比试怎么也得等到后日了,今日天色已晚,可以四处走走消消食,反正这洞府也偏僻,不必担心遇上外人。
花步筠摆摆手:“反正无存哥哥就是谨慎,他的话听听就好啦,有步筠在,又姐姐不会有问题的。”
巽又望望屋外,道:“花绝公子说,我有事可以找你代为转达。”
花步筠搁下书,眨眨眼:“又姐姐找无存哥哥有事?他总喜欢一个人待着,没事就到处乱跑,这会去他房里找恐怕人也不在。”
可爱机智靠谱的步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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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五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