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番去地府,是为查一个人。
我当神仙的这八百年里,已记不清来过多少次黄泉、渡过多少次忘川了,除了通往姻缘树的路,我最熟悉的或许便是这条河。
血黄如浆的死水,映着晦暗的天,腥风扑面,阴气缠身,水下隐有孤魂的哀嚎,雾里漂浮着引路幽火,孤舟与秦广王殿遥遥相望,并不可怖,唯有寂寥。
每次来这里我都有些伤感。
秦广王殿雄伟空旷,四下燃着幽冥火,甫一踏入顿觉阴冷砭骨,静得连脚步声都在回响。
平日里一殿明明都忙得脚不沾地,今日倒奇了,不仅不见秦广王的身影,殿内竟连一个鬼吏阴差都没有,从堂下望去,整座大殿除了我外,只有一个人。
他身形颀长,着阴曹官服,眉眼温和,神色淡然,左手执簿,右手拿笔,正立在上堂桌案旁,慢条斯理地勾画着什么,见我到来,眼神一亮,露出与地府格格不入的和蔼笑容。
“月和仙君,你怎么来了?”
我上前拱手道:“崔府君,许久不见。”
崔珏快步走下堂来,将我从头至尾仔仔细细瞧了一遍,笑道:“自你最后一次来,该有十几年不见了,你这面瘫还是老样子。”
被他一说,我面皮不禁抽了抽,客套道:“让崔府君见笑了,今日秦广王不在,一殿怎的如此冷清?”
崔珏笑答:“是你来的不巧了,南方鬼帝有事找他商谈,将他请去罗浮山了,估计得些时日呢,目前暂由二殿和十殿共同接管日常事务,所以这边就清闲了。”
我环顾四周,感叹道:“所有人都放了假,只你一个在这儿忙活,也忒惨。”
崔珏倒不在意,嘴角微挑:“比往日安静,也没什么不好。”
他一面继续低头勾勾画画,一面悠悠道:“还说我呢,你不也是,你与华天灵君下凡历劫的事,地府里早都传遍了,还以为要投个什么胎,哪成想你们竟是仙身下凡,竟还有空来我这里?”
我上前,将他手里的生死簿往下扒拉,佯装郑重道:“偷空前来,自然是有事相求。”
崔珏挑了挑眉,往我身上一扫,忽地展颜:“哟,不简单呐,才下凡几天,你这铃铛竟然找回来了?”
他手一扬,勾魂笔在半空随意圈点,画出一奇妙的图案,倏然被吸入铃铛内,随即勾魂一震,两抹蓝影轻烟般漾开,缓缓聚拢,化作人形。
九音与九月默默地躲在了我身后,崔珏则粲然一笑道:“没想到还带了两只不错的小妖魂,难不成你今日善心大发,是来给我阴曹送礼的?”
鹿灵姐妹哪里来过阴间,本就被大殿的氛围吓到了,崔珏再一逗,更是缩在我身后瑟瑟发抖,泪眼汪汪地喃着“主人”。
蒙姐妹俩喊我一声主人,我怎么也得有点良心,于是护住二人道:“这对姐妹是我身边伺候的丫头,年纪小不禁吓,府君别逗她们了。”
崔珏乐呵呵应道:“开了个玩笑,还请二位姑娘别见怪。”
我向九音九月道:“这位是在地府执掌阴律司的崔珏崔府君,是我的旧友,莫忘了礼数。”
姐妹俩立刻乖巧地福了福身,崔珏微笑颔首道:“仙君,别怪我没提醒你,下次来时将你那铃铛藏好,幸好今日谢必安也不在,不然你的铃铛非给他扣在此处不可,那这两位小姑娘可就凶多吉少了。”
呃,没想到白无常居然还惦记着我的铃铛……
我上次和他一道喝酒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真是贼心不死啊。
我认真道:“府君不必忧心,下次我定然将阎罗藏好再来。”
崔珏很是欣慰,转身走向一旁的书格,把手里的生死簿放回去,又取下相邻的一本翻阅起来:“今日你来这里也不是与我话家常的罢,不如说说你所求何事,我可做主替你办了。”
说到这里,我也不由得正色,再次拱手道:“多谢府君,我这次来……还是想查那个人。”
天地时序有变,兴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我抱着这样淡淡的期待,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向崔珏。
我猜他多少已觉察出我的来意。
当初秦广王不止一次劝过我不要再钻牛角尖,一殿众鬼吏也深谙其意,都不敢帮我,唯有崔珏不厌其烦,因此我生怕连他也哪日会拒绝我。
也许是我自欺欺人,可我能做到的,只有来地府翻来覆去地查,即便我想要的结果虚无缥缈。
崔珏没有说话,用深潭般的目光注视了我片刻,将生死簿啪地一合。
“你随我来。”
幽暗蜿蜒的道路通往一座阴森的山门,远远望去,能看见两盏朱红的灯笼在上飘荡,分外诡异。
崔珏手持烛台,青蓝的火焰在阴风中颤动,领我们穿过山门后,又前行一阵,便能看见不同于秦广王殿的一座厅殿,如孤峰突起,黑沉沉地横在我们面前,竟一眼望不到边,据说是专门用来归纳生死簿的地方。
入殿后,我顿感自己如泥沙入海,渺小无比。
生死殿列有无数石柱,粗有十抱,高若擎天,鳞次栉比地延伸至无尽的远方,石柱皆围有朱红的书格,书格上密密麻麻全是命簿,旁挂有一木牌,详细记载此柱存何年何月、何地何姓之命簿。
跟着崔珏走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直到我连大殿入口也看不到时,他终于在一根与其他并无二致的石柱前停下,回过身来。
“如今天地时序有变,按照你登仙之时算起,凡界眼下应过了十八年,这一柱记录在册的,是十八年来所有亡故的、魂魄来地府报道过的花姓男子。”
崔珏说着,取下一本命簿递给了我,我恭敬接过道:“多谢府君,不知……可否让我家丫头一同帮我翻找?”
这么多命簿,我一个人不知道得翻到什么时辰去。
崔珏颔首,神色凝重道:“无妨,只是……地府得知时序出现混乱时,已将可能有变的生死簿都核对过了一遍,其中本不该包括这一柱,但我想你可能哪日会来,便一齐查了查。”
他望向我的眼神,忽然悲悯且隐忍了起来,我看着他,不觉将手中的生死簿攥紧。
崔珏缓声道:“还是没有查到‘花绝’这个名字,也没有查到表字为‘无存’的人。”
殿内的阴寒之气如游蛇般,顺着手腕钻进了衣袖中,渗至胸口,我乍然感到有些冷。
九音窥着我的神色,小心翼翼问崔珏道:“既不在死者名簿里,那是否……可能还活着?”
崔珏也看了我一眼,叹息道:“花绝若尚在生者名簿当中,我自然不会领你们来此处。当年他确确实实是死了,黑白无常也依命前去勾魂,但不知为何竟寻不到他的魂魄,如今回到了他死去的十八年后,魂魄仍然是无迹可寻,只怕是早已不在天地间。”
九音眼睫微颤,仿佛说错话般:“这……主人……”
我顿了片刻,道:“感谢府君告知,我还是想自己再查一遍,若能得到什么线索自然最好,若什么都没有也没关系。”
崔珏垂下眸,无言地拍拍我的肩,又扬起一团幽光,化出一张石案与三条石凳,将烛台放在案上,向我道:“那你自己当心些,我就在一殿里整理卷宗,有什么事差人来传就是,你要嫌麻烦传个音也行,嗯?”
我应了,再次道谢,目送崔珏离开后,便坐到案前翻看手中的命簿。
九音九月不知所措地望着高耸的书格,这数量庞大的命簿令她们无从下手,还是九音先拿出一沓抱来案上,字斟句酌道:“主人,奴婢们要查的人,是不是……”
九月小声道:“是不是当年您飞升那夜……”
我嗯了一声,翻页的动作很轻,声音也同样轻:“那个被我杀死的人。”
关于他的回忆,最后只冻结在漫天的火光里,他决绝而无悔的眼眸中。
他血染的嘴唇翕动,却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然后,就停在了那里。
我翻阅的每一本生死簿,甚至都没有一面铜镜厚,轻飘飘的一页纸上挤满了凡人短暂的一生,而那些伤,那些血,那些理不清斩不断的爱恨,最终也不过归于一个卒字。
我将他们的一世堆在案上,眼看着它们的影子愈长愈高,在苍蓝的烛火下摇摇欲坠,如庞然山妖的攒动,一头、两头……我面前的光几乎被阻断,却还是没有找到那个名字。
密密麻麻的墨团重复堆积,皆是我想要的字眼,却怎么也拼不出完整的人名和句子。
他只死了十八年,我当年第一次来地府寻他也不过如此,这已比八百年后要好查得多,一缕魂魄如何能躲开轮回,便是化成恶鬼,终究也要来地府报道的——只要他尚在三界。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翻过最后一页时,听见九月略微干涩的声音道:“主人,这已经是最后一册了,奴婢们这边还是没有找到……”
只要他尚在三界。
九音忙凑上前来:“是奴婢们的错,一定是奴婢们寻人心切,看得太急,不小心给忽略了过去,不然……不然再从头查一遍罢?”
只要他尚在三界……
九月唤我道:“主人?主人您怎么了?”
我缓缓回神,缓缓合上生死簿,缓缓站起来:“没事,不用查了。”
我忘记自己说了些什么,只看到九音九月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收拾起桌案和地上的命簿,将它们一一整理归位,我站在原地,忽然感觉眼前模糊。
崔珏说的是对的,原来他真的不在天地间了。
这八百年来都是同样的结果,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失望的,那人大约真的恨极了我,宁可灰飞烟灭也不愿死后与我相见,也怪不得我寻遍地府也找不到他。
倒也应了他的名字,绝者,无存也。
想至此,竟有些好笑了起来,我甚是庆幸自己虽是面瘫,却还是能笑出声的,而且是在此等情境下。
听到我的笑声,鹿灵姐妹围了过来,九月望着我,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九音则拉着我的手,心疼地安慰道:“主人,别着急,肯定还会有别的办法能找到花绝公子的,您别哭啊……”
我竟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吗?
我用指腹抹去眼角的湿润,舒了口气道:“无碍,把命簿归置好罢,一会去跟府君说一声我们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