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瓦流光,白玉生辉,晅裴破开七十二重涌动云霞,一路绷着神色赶回金池神府。
朱羽仙鹤弯下纤细的脖颈,伏地恭迎帝尊回归,晅裴止步于寻真殿阶下,忽然用力滚动了一下喉结。
他已经死了七千年了,整整七千年……最开始听闻他战死沙场的消息,还以为是他恼怒自己不回应他的示好,便学了人间话本里奇奇怪怪的招式故意来作弄自己。
可是万箭穿心,无数两族将士亲眼目睹,那头妖物在战场上被扎成了个筛子,血几乎流尽。
那些撕心裂肺的感觉原本已经很模糊,可这一刻又无比清晰的回忆起来,连带着那人的面容也终于变得分明。
晅裴忘不了他那双暗金色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的光亮,如同黯淡下去的熔金,就那样木然直视着前方,死了也不愿意合拢。
为什么要看着金池府的方向?
为什么死不瞑目?
那些箭扎在你身上,摇晃着倒下的时候,浑身鲜血喷涌而出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季璘?
这个问题如同恶诅,七千年里如影随形,日日夜夜将他折磨。
晅裴很清楚的知道,本君绝不会爱上一个妖物。
可他也是真的很想很想,想得都快要疯魔。
他要弄清这个问题的答案。
晅裴眼珠微微向下,清冷如玉的神色:“有天神来过金池府吗?”
仙鹤恭敬摇头:“从无天神踏足。”
其实是多此一举的问题,长明天众神皆知帝尊避世金池府不理世事,除非想被贬谪下凡,谁敢前来搅扰?
广袖下的五指不自觉握了握,晅裴不再询问,提步进入寻真殿。
季璘最开始葬在幽泽,血沼中诞生的大妖注定要成为幽泽妖魔的领袖,可他前头已经有了一个手腕雷霆的“兄长”少狰,这位“姗姗来迟”的首领,地位就变得十分尴尬。
虽然被尊为幽泽的二殿下,可不过空有一个名头,少狰忌惮他,也防备他,他在幽泽的处境,其实跟晅裴在长明天没有什么不同。
但这些事情,晅裴都是很久很久以后才开始想通的。
季璘生于血沼,原本应该葬于血沼,回到“母亲”的怀抱,但少狰只是将他随便埋在了一处山头。
晅裴于是便觉得他可怜——这是到现在为止晅裴都觉得奇怪的事,明明活着的时候只觉得这幽泽来的妖物面目可憎,无论他如何费心讨好,自己永远都是恶语相加。
可为什么他死了,却觉得心里有块地方塌了。
晅裴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徒手挖开季璘的坟茔,将他的尸体带回金池府,只知道后来六界流传自己恨他恨到死了也要挖坟鞭尸。
还要将尸体带回来折磨泄愤。
晅裴看着灵河水中浸泡的尸体。
强大又漂亮的妖物,形似蛟而背生双翼,拥有琉璃般美丽的鳞片,和能媲美神鸟凤凰般华美的羽毛。
晅裴从第一次见到他的妖相本体时便被惊艳,但他当时说了什么?
记不太清了,好像是,不伦不类,或是畸形的怪物。
总而言之,是很恶毒的话。
妖物那双暗金色的眼眸轻轻阖着,一如从前。晅裴伸手碰了碰他纤长的睫毛。
“如果醒了,就别再装睡。”他语气听起来很平淡,面上也没什么波澜。
“我有问题要问你,季璘。”
可白玉般的手背上却绷出了青筋。
一刻钟过去。
仙宫大殿寂静如雪,甚至连风都没有流动。
晅裴死死地盯着面前妖尸,放在他颊侧的手开始一点点用力:“我明明感觉到你动了,你睁开眼了,对不对?”
见面前羽蛟仍旧没有丝毫回应,晅裴眼神变得幽重:“如果担心我怪你不经允许就擅自死在战场上,我答应你,我不追究了。”
又是一刻钟过去。
晅裴好似终于忍受不住一般抓住羽蛟耳侧鳞片,用力将额头相抵:“你说话啊,你在耍我吗!”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避世七千年的元玄帝尊早就做到看淡万事喜怒无形,可一面对季璘,就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尖锐易怒的小神子。
他的声音简直是从齿缝里逼出来的:“你今天要是再不醒过来,等我日后抓到你,我发誓,一定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听到了吗?季璘!!”
鱼壬寺内,正准备收拾细软跑路的季璘忽然猛地一顿,他仿佛心有灵犀般抬头向上天上一望。
“我必须得走了。”季璘青着一张脸魂不守舍的后退几步,“他今天回去,肯定会发现不对劲,我必须得走了。”
“可是你能走去哪啊二郎?”闵淮序也跟着急得团团转,“他要是真知道你假死骗他,你跑到哪里都没用的!”
“长明天与幽冥互不干涉,我还可以先去冥界躲躲。”
闵淮序摸索着拉住疯了一般要往外冲的季璘,因为对方力气太大,差点被撞得摔倒:“你忘了如今的酆都大帝是谁吗?你落到他手里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那也比被晅裴抓到强!”季璘好像已经失去了理智,对着闵淮序大吼,“他不会放过我的,我不要再被他抽骨剥髓扔去镇幽冥之井!!!”
此话一出,空气中霎时僵了,闵淮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二郎,你是不是急疯了?他什么时候拿你镇过幽冥之井?”
“……”
季璘大口大口喘息,面上是一种渗入骨髓的后怕和恐慌。他咽了咽口水,望着闵淮序茫然的神色,有些逃避似的别开脸。
“你不会懂的,没有人会懂……我害怕他,我真的怕,我不要再落到他手中。”
“季璘?”他声音听起来有些神智失常,闵淮序觉得古怪,担忧地摸上他的脸,“你是不是什么时候做了噩梦,把噩梦和现实记混了?晅裴他怎么会那样对你呢?你一定是记错了。”
可孰料听了这话,季璘却倏地眼眶猩红:“我没有记错,他就是个没有心肝的怪物!”他不断向后退,像是想起了什么极深的梦魇,眼神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伤心和怨怼,几乎都已经快要不像他。
季璘语无伦次说着一些闵淮序根本听不懂的话:“这个晅裴或许还没有做过,可他就是他,他永远不会变。”
“我不能再重蹈覆辙了。”季璘语气里没有任何一丝转圜的余地,掌心掐出鲜血。
“我、必、须、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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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金池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