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暮色柔和。桂花巷巷口,周家媳妇抱着小孙女,拿她的手去指天空掠过的飞鸟:“宝宝看,燕燕,飞上天……”
“飞上天,天上女儿铺白毡,毡上……毡上……”孩子奶声奶气地接道。
两人背对着她,玉河的脚步慢下来,缓而又缓地从她们身后经过。
最开始母亲也是这样教她周国话,在她很小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早忘了。
玉河没有回头,只在心里默默将女孩忘掉的童谣补上。
“天上女儿铺白毡,毡上吹白雪。”
许家的门紧锁着,许婆婆独自坐在门口台阶上,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抬头向外望。
玉河走到她面前:“许婆婆,在等人吗?”
她点点头:“我家媛媛。”
“她去哪了?”
“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她会来接我。”
“哦?”
“至多再等一两年,所有事情安顿好了,她就会回来的。只要我每天在门口等,就会等到她。”
“什么事情?”
许婆婆的眼神恍惚了一瞬。再回神时,她欣喜若狂地站了起来:“媛媛!媛媛你回来了!娘的心肝儿,你受苦了,”她抓住玉河的手,“快快和娘回家……哥哥不在了,我们媛媛不用怕了。”
此时,郑氏听见动静跑出门来,三两步走到二人面前:“婆婆,你又糊涂了!这是……”
玉河朝她使了个眼色,笑道:“郑姐姐,我就是媛媛哪,来,”她将点心递给郑氏,腾出手将佝偻蹒跚的老人扶住,“娘,我们回家。”
老人将针插在发间:“乖宝贝,娘给你做好吃的!”她牵小孩一样将玉河牵进郑氏家中,又将她按在椅子上:“媛媛等等,娘给你做饭去。”
“我带了吃的,”玉河将自己买的点心拆开,笑盈盈地说,“我们吃这个吧。”
“这可不行。天快黑了,再不开火,小馋猫可吃不上她最爱的桂花糕了。”
郑氏摇摇头,无奈道:“便让她去吧。你拦也拦不住的。”
老太太兴冲冲地出门去厨房,郑氏憔悴得有些脱相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夫人怎么亲自来了?”
“我夫君在时多有不便,有些话我还想问问姐姐。”
郑氏垂下眼,半晌才轻轻说:“今日许婆婆孙子那边传话过来,说寄人篱下,力所不及,不能立即接她过去。我想着,其实叫他们来将院子变卖了,拿了三姑娘的钱走便是,许婆婆若能留在这里同我做个伴,那就再好不过了。”
“姐姐担心日后不能陪伴许婆婆?”
郑氏不语。玉河想了想,道:“那日我说护你是真的。只要你肯将你知道的告诉我,必可得偿所愿。”
“我……并不知道什么。”
“即便你不说,我也迟早会查出来。为表明我不是诈你,可以先同你说几样:首先,许家人互相杀戮,并非为了白氏偷情一事,而是与三姑娘有关。”
郑氏点点头。
“其次,和许大有私的并非白氏,而是你。但你是被迫的。”
她皱眉点下头。
第三句她附在她耳边说,郑氏手指骤然捏紧。
玉河说:“郑姐姐,既然如此,我们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这个案子我已经有一些猜想了,但是官差那边还没有,有些事我也不打算让他们知晓,只要你对我坦诚相待。再说,我想知道的也只有三姑娘这一部分。听许婆婆说,她曾许诺办完事情后会回来,她要办的是什么事?”
郑氏终于开口:“她没有提及。三姑娘的确说过会想办法找人接母亲到身边,但她似乎并不确定可以做到,也做了一去不返的准备。
那年她回到家中,除了买下院子,留了银钱,叫两个哥哥搬来照顾母亲之外,还寄了一些财物在金汤阁。她签了契,只有其中一人可以拿到这些东西,需要母亲亲自指定谁来继承。若母亲无故横死,那么两人都什么都拿不到。哼,若非图那笔钱财,许家兄弟怎肯齐聚母亲身旁,养她到如今?恐怕早抢了横财,扔下她逍遥去了。”
“金汤阁?这是什么地方?”
“金汤阁原本叫‘信庄’,以与人签契,恪守约定著称。往往有富人缴纳大量金银,买他们一契,多是为了执行遗嘱。亦有人或财或物寄托在他们处,约定以某些条件交给特定之人,或者商贾交易双方签契,请他们监督。信庄黑白两道皆有人庇佑,有契必行,无人能阻。因为保管的财物价值巨大,无数匪盗打过他们的主意,却从未得手,逐渐有了‘固若金汤’的名声。后来‘金汤阁’叫的人多了,‘信庄’这名便不再有人提。”
“有意思。也就是说,如果两兄弟中的一人死了,剩下那个便能拿到金汤阁内之物。毕竟如今许婆婆已经痴傻,哄骗她指定他来继承财物易如反掌,另一个也无法反对了。”
“是这样。”
“我明白了。”她不再问其它。
两人闲坐喝了一盅茶,许婆婆端了点心上来。焦焦糊糊的几团,在碟子里冒着热气。筷子只拿了一双,递到玉河手里。
“来,尝尝。”
郑氏正要想办法解围,那厢玉河已经毫不介怀地夹起一块放进嘴里,鼓着两腮说:“好吃!”毫无方才讨价还价的清醒冷静姿态。
“慢点,没人跟你抢,”许婆婆满眼慈爱,挠挠她下巴,“你这馋猫。”
玉河便“喵”一声。
她如此倒不只是因为对吉祥的愧疚。
玉河对周国的女人一向有好感。在记忆中,她们是母亲,脾气极好的母亲的陪嫁嬷嬷,手艺极佳的周国餐馆老板娘,全是好角色。她喜欢许婆婆用周国女人特有的柔声柔气叫她“媛媛”。少女时出去骑马,弄得一身泥回家,母亲也这样无奈地唤她:“玉河!”
不知不觉,天色沉下来。老人坐在椅子上,握着她的手睡着了。玉河将她扶上床,而后同郑氏告辞。
西西在巷口等着,两人一起向尽欢楼去。
符吉和洛顼已经安排好,她们绕到楼后,直接使轻功上了二层,从丽娘的窗户上翻进屋内。
丽娘嘴里塞着东西,被绑在床上。有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坐在桌前擦剑。见到玉河,他收剑起身拜见,受到惊吓的女人则活鱼一样挣扎起来。
玉河斥他:“符吉,你吓她做什么?松绑!”
“我不是故意的,”符吉长相清冷,说起话来却显得傻气,“是她、她要那个我。”
西西忍笑,挥手道:“滚滚滚,看门去,”她说着将丽娘身上的绳子解开,拿出嘴里的巾帕前换了周国话说,“不叫,能活命。”
丽娘啄米一样点头。
帕子一拿出,她扑跪在玉河脚边:“小姐,我与你究竟有什么过节……”
“起来吧,”玉河不动容,“我此次来,是想听你说许家毒杀案的真相,”丽娘急忙要出口撇清,被她一个眼神止住了,“白天里那两个官差不会耍手段,我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有些话,你想清楚了再说。”
“我真的不知道,”丽娘落泪,“该说的我全说完了。事发时我人在城外,事发前也好几日都没见许二爷,我实在是冤枉啊。”
玉河没有功夫跟她周旋,开门见山道:“你伙同许二,想杀死白氏,栽赃给许大,是与不是?”
这话惊雷一般劈在丽娘身上,她脸色“唰”地白了,嘴上还在说:“绝非如此!冤枉啊。”
“不久前,许二察觉到白氏与人偷情。而后,你们决定借机将脏水泼给许大,杀死白氏,嫁祸于他。
为此,你先让婵儿诱惑许大。让她帮他弄到‘官府查不到’的毒鼠药,怂恿他下毒毒害弟弟,再将此事推给饱受丈夫折磨的白氏。
你们打的算盘是:许大买到毒药的当天,许二先殴打妻子,给街坊四邻做一出好戏。而后,许二会给白氏的饭菜中下毒,待到她身亡,他便出门发难。到时候官府查起,许二、你和婵儿三人一同做伪证,加上药房伙计的证供,许大绝难洗脱。
可惜,为了避嫌,你出城三日,回来的时候只知白氏已死,想拿出早准备好的说辞,却没想到三人皆被毒杀。婵儿欲提醒你,却已经晚了。
怎么样,还要抵赖吗?”
丽娘不肯开口。
“今日,我查了《大周律》,”玉河语气依旧平静,“你这样的从犯,只判五到十年。但前提是你只害死了一个人。
婵儿年纪小,她在此事中的罪责也轻,稍加审问,她就会全供出来的。
到时候官府抓到了罪人,难免急着结案,把三条人命都让你背也不是不可能。那么丽娘,你就难逃一死了。你年纪轻轻,还不想死吧?”
“这全是诬陷,”对面到底是混迹青楼之人,到了这时仍能咬紧牙关不认帐,“我与许家无冤无仇,害死他们对我有何好处?”
玉河笑了笑,朝西西伸手,后者则递上一个钱袋。她接过,将满袋的金子倒在桌上:“即便不被抓,你也要终老青楼,可有了这笔钱,你便可赎身,几年后从牢里出来便是自由身。这些,都只买你几句真话。”
丽娘的眼睛直了,喃喃道:“什么真话?”
“为何许家两兄弟会动杀死对方的念头?”
她沉默良久方才开口:“你先把钱送下去,拿了卖身契上来,我便说。”
玉河唤符吉照做,很快,丽娘的卖身契已经摆在桌上,她愣愣地伸手去拿,被玉河按住。
“是因为最近有人出了价,”丽娘哽道,“三百两银子,买他们的一样东西。”
“金汤阁内之物?”
“对。那人出手极大方,东西还没拿到,已经给他们每人二十两银子,并且还说,三百两只是让他看看那些东西的价码。如果里头有他想要的,他可以再另出价购买。许婆婆神志不清,许二爷本想和大爷商量,哄她告诉金汤阁他们其中一人的名字,得到的钱平分,可最后却没有谈拢,两人都怕对方独吞……”
“买东西的是什么人?”玉河问。
“说是城里的一家富人,听太监说许家妹妹偷了宫里一件珠宝,所以重金来求。”
“哪家富人?长什么样?住在哪里?他们怎样联系他?”
“他们都是在鸿兴茶馆碰上的那人。大约三十来岁的一个男仆,不肯透露主人是谁,也不肯留住址,只说每隔三日在茶馆碰面。我没见过他,并不知道他长相。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玉河皱眉思索片刻,放开按着卖身契的手。
对方十分谨慎。想必他已经得知许家兄弟的死讯,以后不会再在茶馆出现了。
金汤阁里的东西会是什么?为何能引得他们不惜重金求购?
玉河正在出神,却见丽娘扑来将那卖身契抢过反复观看,如获至宝般带泪笑出声。笑着笑着,却又捂脸哭了起来。
“我对不起白姑娘,”她终于不再克制,崩溃抽泣道,“我原本不想的,但他说她妻子不能生养,等她死了,就赎我做正房……”
玉河心说“您贵庚?”,但表面只是冷笑起身向出走,留下一句:
“明日一早,便去投案。”
出门后,符吉问:“我们可以撤了吗?”
“守好。”
西西也学舌:“守好!”
两人从正门出来,坐上早备好的马车回府。
在她们身后,尽欢楼不远处摆摊的几个人聚在了一起。
“如何?”
“燕墟暗卫太多,不可行动。撤。”
一炷香之后,几人已经分头消失在街角。
玉河:宁几岁了,还在信渣男的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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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长更明天停一天哦,后头早上再更~
快结案了,有人猜到凶手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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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金汤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