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季青临挥手遣退暗卫,一手支着脑袋闭目沉思。
仔细想来,那日他并未看清“袁齐”的脸。
卫士带来的人受了重刑,身上血肉模糊的,头发又披散着,若不仔细瞧,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脸。
再加上他心中不忍,并不敢直视“袁齐”,这才导致李姝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成功。
可李姝为甚么这么做?
李姝睚眦必报的狠辣是天下闻名的,他的暗卫是要杀她的人,以她往日的作风,不将暗卫满门抄斩,便是她大慈大悲,怎会突然放了暗卫,还颇为贴心地把暗卫安排在运送军粮的队伍中,让暗卫去雍凉之地,季家的势力范围内?
莫不是她还有其他打算,想以暗卫为契机,以此彻底扳倒季家?
季青临心头一惊。
必是如此!
那日李姝将他轻拿轻放,好让他放松警惕,而后将他的暗卫作为暗桩打入雍凉,暗卫对救自己的人深信不疑,只以为是季家的人,不许他声张,是怕走漏消息,而后不管救他之人让他做甚么,他都会义无反顾。
如此一来,铁桶般的雍凉便出现一丝裂缝,以李姝的手段,这个裂缝,会让季家死无葬身之地。
这才是李姝的行事风格,草蛇灰线,让人防不胜防。
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季青临剑眉紧蹙,星眸冷了一分。
他让侍从找来夜行衣,不顾侍从阻拦,换上夜行衣,去往李姝所在的昭阳殿。
他必须弄清楚李姝下一步的计划。
季青临抵达昭阳殿,轻手轻脚藏身在正殿的房梁上,探身往殿里看。
昭阳殿极其奢华,拳头大的夜明珠一颗接着一颗,到了晚上,根本无需掌灯。
此时正是薄暮时分,夕阳西坠,九天染红,夜明珠散发着淡淡光辉,给金碧辉煌的昭阳殿披上一层温柔光泽。
殿里的李姝正在批阅奏折。
她低着头,季青临瞧不见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唇描得锋利又殷红,如染满血色的弯刀一般。
她批好一本奏折,随手递给一旁立着的小内侍,问道:“快入冬了,今年的粮食怎么还没入库?”
季青临剑眉微蹙。
今年大夏风调雨顺,九州各地五谷丰收,按照大夏规制,入秋便会将粮食尽归国库,听李姝这意思,似乎国库至今都不曾见到各地送来的粮食。
小内侍捧着奏折,呐呐道:“这.......”
小内侍半日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李姝冷笑一声:“是郑家把粮食扣下了?”
小内侍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季青临挑了挑眉。
郑家竟有这么大的胆子,连国库的粮食都敢克扣?
他心中疑惑着,看到李姝执笔的手指微顿,声音愈发凉:“这些所谓世家,都是国之蛀虫,不满哪位天子了,推翻便是,大夏立朝百余年,天子不知换了多少位,世家们却还是屹立不倒的。”
“有时候本宫都在想,这大夏究竟是我李家的,还是这些世家的。”
“殿下太过杞人忧天了。”
小内侍只觉得今日的长公主有些奇怪,但又不知道哪里奇怪,只好陪着小心,温声劝道:“这天下啊,终究是李家的天下,世家们再怎么样,也不会将天下篡了去。”
“是么?”
李姝不置可否:“荥泽郑家掌中原粮仓,姑苏林家掌天下财政,兰陵萧家掌海域,蓬莱季家握兵权......这些世家们,本宫哪个都不敢得罪。”
“季家问本宫要粮草,要衣甲,本宫只能问郑家与林家要,这两家世家不给,季家便觉得是本宫故意克扣军队物资,恨本宫入骨。而郑家与林家,又觉得本宫挡了他们的生财之道。”
“你说说,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本宫三头受气,却也三头不落好。”
季青临微怔。
他一直以为这是李姝故意克扣物资的理由,哪曾想竟然是真的,李姝手里并无物资,只能向郑林两家讨要?
季家原来误解了李姝?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季青临又觉得颇为荒谬,郑林两家若真有这个胆子,只怕坟头上的草都三丈高了。
李姝可不是甚么心慈手软的主儿。
季青临敛了心思,又往殿里看。
小内侍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似李姝这种倒打一耙的人委实不多见了。
先帝在世时,郑家与林家的确如日中天,先帝都要忌惮几分。
可自从长公主长了权,便没少琢磨削弱世家们的权利,长公主多谋善断,世家们节节败退,如今的郑家与林家莫说与长公主分庭抗衡了,就连委实现状都颇为困难。
不过到底是百年世家,底蕴还是有的,外人看起来,这些世家仍是鲜花着锦的昌盛模样,至于内里的情况,也只有长公主的身边人与世家的主心骨知晓。
只是这些话是断断不能说的。
长公主这个人最爱干的事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若拆穿了长公主的话,只怕明日他的身体便会出现在乱葬岗。
小内侍搜肠刮肚半日,仍想不出妥帖话,最后只得道:“长公主为大夏委实操碎了心。”
季青临看到这一幕,听到小内侍期期艾艾的话,刚才被他否定的念头再度开始摇摆。
若李姝与朝臣世家的争斗中处处占据上风,小内侍大可不必将话说得这般干巴巴。
难道真的是他误会了李姝?
李姝并非真的大权独揽,所谓一手遮天,不过是世家诋毁她的说辞罢了。
想到这,季青临突然又想起被李姝救下的袁齐。
若李姝当真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又怎会救一个要杀自己的人?
可这样的李姝,未免也太善良可欺。
一个能从籍籍无名宗室女,成为扶持新帝登基的长公主的人,怎会没些手段在身上?
刚才的那一幕,必是李姝提前设下的圈套——救下他的暗卫,引他前来,刻意做出假象让他误以为克扣物资之事另有他人,将对李姝的恨意转移到郑林两家,成为李姝手中之刃,替她除去郑林两大世家。
好一出借刀杀人。
季青临冷笑。
这才是他所认识的不择手段的李姝。
季青临心中疑惑尽消,眸光如寒星,斜睥着殿内的李姝。
李姝批完所有奏折,放下御笔,微微活动着手腕。
她生得极白,比上好的白玉还要白上三分,大抵是因为长时间握笔,她的指腹处泛着红,在雪白肌肤衬托下格外触目惊心。
“新帝年幼,本宫若不帮持着他,还有谁会帮着他?”
李姝声音格外温柔,如三月的春风拂面而过。
她此时面上的表情也是分外柔和的,少了几分往日的咄咄逼人,浅浅一笑,如粲然绽放的花儿。
季青临忽而想起世人对李姝的评价——花中牡丹,公主李姝,二者皆是倾城国色。
殿里女子笑得温和无害,季青临有些不习惯,微微别开眼。
秦桧还有三个朋友,蛇蝎心肠的李姝大抵也是如此,对新帝有着拳拳爱护之心。
先帝死的突然,没有留下立皇嗣的话,新帝若不是与长公主关系好,怎会被长公主选中立为天子?
季青临这般想着,又听殿里的李姝道:“枣泥糕可做好了?”
小内侍答道:“做好了,只等您问呢。”
李姝笑了笑,道:“那便拿过来,本宫给新帝送过去,他最喜欢吃枣泥糕了。”
听到这,季青临有些意外。
一个小小的枣泥糕,也值当李姝亲自送过去?
看来李姝比他想象中的对新帝还要好。
小内侍道:“殿下,您日理万机的,好不容易得了空,还是养养精神为好。”
“至于这个枣泥糕,奴婢替您送过去。”
李姝笑了笑,道:“你送的和本宫送的能一样吗?”
说话间,她整理衣摆起身,从小内侍手里接过装着枣泥糕的食盒,凤目不见凌厉,只有温柔。
此时的她,与市井上关心幼弟的长姐没甚两样。
季青临挑了挑眉。
还别说,这样的李姝,比与朝臣们争执时的盛气凌人好看多了。
李姝拿着食盒正欲往外走,殿外突然传来小黄门尖细的声音:“陛下驾到。”
“呀,陛下来了。”
李姝的声音带着掩不住的小雀跃,提着食盒快步走出殿。
今日的李姝与季青临所了解的李姝大相径庭,这种情况下,他对李姝多了一分好奇——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摄政长公主,在面对新帝时,该是怎样的模样?
又或者说,他想知道长公主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季青临目光追着李姝的身影,看到新帝没有坐天子銮驾,由生母陈太后牵着,一路走了过来。
新帝身后不过跟着几个宫人与卫士,与前呼后拥的长公主相比,侍从少得可怜。
新帝走至殿门口,便不再上前,陈太后推了推他,他方慢吞吞往前走了几步。
季青临剑眉微动。
不过做了几日天子,这便不将长公主放在眼里?
果然是仗着长公主的疼爱有恃无恐。
若换了旁人这般怠慢李姝,只怕早就被长公主身边的卫士一剑劈死了。
季青临心中腹诽着,见李姝扶着宫人的手快步走出来,繁琐的鱼鳞裙拖着长长的裙摆,如怒放的花儿一般好看。
李姝走至新帝面前,微微俯下身,与新帝说着话。
季青临纵然看不到她的脸,也能想象得到,此时的她必是极温柔的,温声细语的,如阳春三月的风。
新帝想来也是笑眼弯弯的,看着她的眼里满是稚嫩的欢喜。
季青临微闭着眼,脑海里浮现的是和乐融融的天伦之乐。
李姝对新帝伸出手,似乎是想抚摸新帝的发。
下一刻,新帝惊恐的哭声打破了薄暮时分的宁静。
李姝伸出去的手顿住了。
季青临一怔,眯着的眼睛睁开了。
他看着李姝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的手,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李姝一手扶持百般维护的新帝并不依恋她,甚至还很怕她,对她如避蛇蝎。
陈太后抱着新帝扑通跪在李姝面不住磕着头,周围宫人卫士亦随着陈太后的动作全部跪下。
黑压压的叩首人群中,李姝孤零零地站着。
残阳如血,勾画着她想要抚摸新帝的手。
季青临静静看着,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姝慢慢收回手,整理着衣袖,像是甚么都没发生一般。
“太后糊涂,你们也跟着糊涂么?”
李姝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意,笑意里却有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砰砰砰磕头的声音停止了。
李姝扶起陈太后,从小内侍手里取过食盒,递给陈太后,道:“这是陛下最喜欢的枣泥糕,拿去给陛下吃罢。”
陈太后脸色巨变,身体抖得不行,保养得极好的手指接不住食盒,食盒啪嗒一下掉在地上,精致的枣泥糕散落一地。
季青临知道,那是陈太后怀疑李姝在枣泥糕里下了毒。
满心欢喜送旁人点心,却被那人当做要人性命的毒。
季青临看了看李姝,忽而觉得她有点可怜。
“殿下!思儿只是一个孩子,殿下饶命。”
陈太后扑通又跪了下来,颤着声音哀求着。
原本被她哄好的新帝再次大哭起来。
李姝似乎在看枣泥糕。
陈太后又哭又闹,将散在地上的枣泥糕踩得满地都是。
枣泥糕粘在衣摆与鞋履上,已经不能吃了。
李姝笑了笑,收回目光,道:“太后这是做甚么?”
“陛下现在不喜欢吃枣泥糕了,不吃便是。”
她这次没有再将陈太后搀起来,只是淡淡看着她,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礼貌笑意。
陈太后见她没有动怒,慢慢止住了哭。
“本宫乏了,你们都下去罢。”
李姝笑着说道。
李姝转身回殿。
如血残阳,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
季青临看不到李姝的脸,只看到她慢腾腾走进殿,整个人窝在长乐明光锦的锦缎上,微风袭来,她似是有些冷,裹紧了绣着云气纹的漆红色衣襟。
殿外立着一群卫士宫人,却没有一个人进来,她一个人在殿内坐着,身着华服,头戴珠翠,像是立在权利顶峰的艳鬼。
不知为何,季青临觉得她并没有那么可怕。
她有点可怜。
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季青临:我走过最远的路,是长公主的套路_(:з」∠)_
文的BUG今天晚上会修整一下O(∩_∩)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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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