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霜生辰那日是冬日难得的艳阳天,白淼淼早早就带上礼物去了李家。
若是说白家至少还是寒门起家,早些年家中也有些威望,只是到了国公爷一代人丁凋零,家境不丰,这才用非常规手段挣钱,维持生计。
那李家则全靠李老将军孤胆一人,奋勇杀敌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三年前,陛下有心收复失地,重用武将,李家因此得以崛起,只他们一向低调,在长安从不冒头。
再说起,白淼淼和李明霜认识时,一个四岁,一个七岁。
那一年军中陌刀逐渐成为主流,李将军因使用陌刀出色而出名,受召募到安西,在军中担任先锋,所向无敌,之后累功升迁至中郎将,两人就是在这一年认识的。
白淼淼虽有个双胞胎哥哥,但白三郎当真是一个狗嫌猫厌的性子,闹腾的全家不得安生,四岁的白淼淼不爱动,每日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等着稳重的大哥和温柔的二哥回家,最好给她带糕点吃。
直到有一日,二哥带回一个小女孩。
“喏,这是我捡来的小娘子。”二哥下了马车,笑着把拳打脚踢的小女孩抱下马车,塞到白淼淼面前。
两个小女孩靠得极近,面面相觑,两双黑漆漆的眼珠子各自倒映着对面之人的影子。
“好小。”
“好黑。”
两个小娘子互看了一眼,竟异口同声开口。
白家二哥笑的前倒后仰,扶着大哥才勉强站稳。
“不是捡来的,我只是迷路了。”脏兮兮的小娘子这才回神,用力抹了一把脸,大声说道,面对两个比自己大许多的小郎君,一点也不怵,就像沙漠里的小狼崽,凶巴巴的,“我阿耶叫李载烈,我哥叫李兴岁,你们快放我回家。”
“知道了,已经通知中朗将了。”十三岁的二哥出落得比寻常郎君更挺拔修长一些,懒洋洋弯下腰来,把小娘子提溜回了家里,“下次还敢偷跑出家门不成。”
一侧的白淼淼懵懂地看着两人离开,最后抬头去看大哥。
十六岁的白家大郎君已经在军中历练,身形高大,却不魁梧,还带着少年才有的斯文俊秀,只不笑时格外沉默,一双肖像其母的桃花眼安静垂下。
他弯腰抱起小女孩,寡言解释着:“新到任的中郎将,这是他家的大娘子,偷跑出来,被你二哥捡到了。”
大郎君沉默片刻,又闷闷说道:“与你差不多年岁,秉性不坏,你以后若是无聊,可以找她去顽。”
年幼的白淼淼眼睛一亮。
—— ——
李明霜二十岁的生辰宴办的格外简单,只请了闺中密友,顺便在门口挂上崭新的红布,席面设在女郎的院中,请了杂耍的戏班子热闹热闹。
李家的仆人早早换上新衣服,一脸喜气地打扫着庭院,夫人身边的奉妈妈站在台阶上,一双利眼紧盯着仆人们打扫擦洗。
白家的马车刚入了街口,奉妈妈亲自去门口接人,又遣人去内院通知大娘子。
“二娘子。”白淼淼一下马车就听到熟悉的声音,抬眸,看到那张平日里总是板着的脸露出一丝笑来。
“奉妈妈。”白淼淼露出笑来,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显出小娘子的娇憨。
“二娘子来的真早,大娘子应该还未起床,仆让女使先带你过去,正好催我们大娘梳妆打扮。”奉妈妈接过碧酒的位置,亲自把人扶进屋内。
白淼淼笑说着:“我先去拜见大夫人,不知夫人可是有空?”
奉妈妈点头:“夫人天还未亮就起来了,一大早就在准备等会宴会上的席面,二娘若是有空也正好参详参详。”
李夫人原是普通农户之女,前半生的日子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李家发迹后,虽手上功夫清闲下来,但还是不改以前的清贫的作风。
“前些日子听阿霜说您病了,可是好些了?”白淼淼一入内,就看到李夫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衣裳,面容苍白憔悴,拥着薄披,坐在胡床上,正仔细看着今日的菜单。
“好多了。”李夫人放下手中的单子,笑着起身,“以后可别听大娘胡说了,我这都是老毛病,就她整日紧张兮兮,还劳烦二娘大冬日亲自来看我这个老婆子。”
白淼淼一向讨人喜欢,笑起来时只觉得天地欢喜,天真烂漫。
“阿霜是关心您,我也是关心您,怎么会是白跑一趟呢。”白淼淼快走几步,迎了上去,伸手搀扶着她,把人送到一侧的罗汉床上,“这是我特意找的燕窝,很是滋补,您作羹熬粥都是可以的。”
李夫人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常年跟在阿耶身边,一年见不到几次面,女儿虽陪伴左右,却是一个毛躁性子,整日舞刀弄枪,性子大大咧咧,闹腾起来满府上下都受不了,十足十的泼猴,如今见了白淼淼如此乖巧,忍不住满眼欢喜。
“你看看食单上的东西可喜欢,若是还想吃别的,一定要直说,我让人去买。”李夫人捡起一侧的单子,递了过去,“我也不知道如今长安流行吃什么,那些十六碟,八簋,四点心,当真是看得我头疼,二娘帮忙看看,可别在吃食上怠慢了你们这些娇客。”
白淼淼随意扫了一眼,笑说着:“今日都是好友上门,不需这么讲究,就算盘碗形制不一,菜肴整散交错,也是极好的。”
“便是再亲近的人也不能随意怠慢。”李夫人无奈说着,“伤了彼此的情分。”
“不伤的。”白淼淼皱了皱鼻子,“若是不行,自然会直说,不跟阿霜客气,我们又不是扭扭捏捏的人呢。”
李夫人听得心都软了,伸手捏了捏小女郎柔嫩的小脸,一脸宠溺:“淼淼真是满长安最可爱的小娘子了,怪不得我家大娘张口闭口都是二娘。”
白淼淼听得小脸通红。
“去找大娘吧,奉安,你亲自送去,也去看看大娘起来了没。”李夫人温和说道。
白淼淼还未靠近李明霜的院子,突然听到一阵尖叫,随后是鸡飞狗跳的动静,紧接着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在人群中左突右击,最后朝着白淼淼跑了过来。
“啊呀,大娘养的黑豆豆怎么跑出来了,仆骨家的小娘子最是害怕犬类了,快快,把豆豆抓住……”
只奉妈妈说话间,那只小狗就猛地冲到白淼淼面前,眼瞅着要撞到人了,便四爪抓地,急急站住,歪着头打量着面前的白淼淼,原本微微摆动的尾巴,瞬间用力摇摆起来,快到几乎能在空中留下残影,整只狗开始兴奋地在她脚边打转,站起身来,爪子在她裙子上扒拉着。
“哎,二娘的裙子!”奉妈妈伸手要把小狗赶走。
“没事的。”白淼淼开心蹲了下来,伸手抱住黑豆豆,“你怎么跑出来了。”
小狗的舌头在她脸上疯狂舔着,直把白淼淼逗得直笑。
“给我抓住他!”背后传来李明霜气急败坏的声音。
黑豆豆尾巴一顿,随后整只狗扒拉着白淼淼的脖子,心虚地哼哼两声。
“一大早怎么就惹你生气了,鞋子都没穿好就跑出来了。”白淼淼拍拍狗头,看着李明霜气急败坏的样子,笑问道。
李明霜上前两步,直接把黑豆豆拽了出来,抬手就是邦邦两下:“你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好事,我昨日买的美男灯被他咬坏了……”
李明霜声音一顿,眼珠子朝着奉妈妈看去,话锋一转,又是愤愤打了一下小狗脑袋:“反正它今天死定了。”
小狗可怜兮兮地耷拉着眉眼,瞧着格外可怜。
“我们先进去吧。”白淼淼把小狗解救出来,扭头对着奉妈妈说道,“妈妈回去照顾大夫人吧,若是其他几位小娘子来,让女使们引进来就好。”
奉妈妈是个规矩人,闻言便行礼退下。
李明霜见人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挽住白淼淼的胳膊,吐了吐舌头:“差点被妈妈发现我昨日又偷跑出去了。”
“奉妈妈又不是傻子。”白淼淼怜悯地看着她,“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和你阿娘说。”
李明霜愁眉苦脸地哎了一声,又是抬手给了黑豆豆一下:“都是你,也不知道怎么跑出来的,就知道装可怜,现在笼子根本就管不住他,甚至还会骗人,有人在的时候就乖乖呆在笼子里,没人的时候,就跑出来撒欢地玩,真是要命。”
白淼淼大声嘲笑着:“还不是你太宠了,二哥之前送你时,你还满脸不高兴呢,结果现在养的这么娇贵,你瞧瞧这身板,还怎么跟着你去打猎啊。”
李明霜低头,正巧和黑豆豆的狗眼对视一眼,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
黑豆豆脚一打滑,差点摔了。
“一个不慎,养岔了。”李明霜撇了撇嘴,“算了,沉香带它去外面撒撒野,等会不要吓着客人。”
一侧的身形高大,面容黝黑的昆仑婢连忙牵着闯祸犬走了。
“你昨日出门做什么?”白淼淼见四下无人,这才低声问道,“可是前线又有什么消息了?”
李明霜惊讶地看着她,大为吃惊:“不得了了,你今天突然开窍了!”
白淼淼无语:“你看过自己的脸色吗?”
李明霜不解。
“乌青都挂在嘴角了,瞧着就是一晚上没睡。”白淼淼比划了一下她的脸颊,敏锐说道,“你这人一有事情就睡不着,能让你这么担心的左右不过这些事。”
李明霜沉默。
“说啊。”白淼淼皱了皱鼻子,“什么事情还瞒着我是不是,那我再也不跟你好了!”
李明霜叹气,哀怨地看了她一眼,无奈说道:“这不是没想好怎么开口吗,你这人平日里就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看,今日怎么突然关心窗外事了。”
白淼淼不高兴地嘟了嘟嘴。
她素来被耶娘养的娇气,前头有一位阿姐,三位兄长,记事后白家的情况又稳步上升,从小就是不用操心任何事情,可不是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李明霜整个人黏在她身上,突然压低声音:“三殿下说过大军很快就会回来,可这几天你可有听到什么消息,而且那日宁国公主的宴会上,气氛这样奇怪,我实在是不安,所以我昨天去了一趟兵部。”
白淼淼皱眉:“不是叫你不要去了吗,若是被抓住……”
李明霜不耐地拍了拍她的胳膊。
“反正就正好看到鱼惠没拆封的前线帖,忍不住打开看了一眼。”李明霜舔了舔嘴巴。
白淼淼捏着手指,下意识看了过来。
鱼惠就是如今前线的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看上去不过是代天巡视的职位,却在陛下的一步步纵容下,成了一把插在军中的利剑,逐渐监领九个节度使的数十万大军,甚至干预政事,慑服百官。
“听说四皇子不愿意回来,闹了好大的脾气,还打了那阉人一顿,现在被阉人告状了。”李明霜犹豫一会,摸了摸袖口,“我,我把那折子带出来了。”
白淼淼吓得脚步一顿,下意识瞪大眼睛,一脸惊恐。
李明霜活像捧着一个烫手山芋,低着头,声音沙哑:“我也是没办法,他不止告了四殿下,还给你二哥,我大哥穿了小鞋,说他们拥兵自重,性格骄纵,不把陛下放在眼里,还故意拖延来救他,这封折子把前线将军都骂了一顿,我哪里敢放在哪里。”
“那也不能拿出来啊……”白淼淼吓得心口乱跳,嘴巴都不利索了,“查起来,知道了……要是抓到你……”
两个小娘子站在原处,面面相觑。
“可……”李明霜抓着白淼淼的手微微发抖,“永王案在前,你阿耶潼关战败还未一年,若是这封折子再送到陛下案头,太上皇一旦试压,陛下定会再出昏招……”
白淼淼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
李明霜一双眼睛黑漆漆的,盯着白淼淼好一会儿没说话,最后还是忍不住,拨下她的手,继续说道。
“潼关一战,四大将军出征,到最后只活了一个仆骨将军,若非将军武功好,外加天神庇护才得以渡水保命,可这世上最怕的就是运气,战场无眼,便是一个寻常箭伤都有可能致命,谁能保证自己一直幸运活下来。”
她一顿,低头注视着面前之人,面露苦涩:“我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淼淼。”
白淼淼蓦地响起前几日阿娘说起的笼中鸟,心中一颤,下意识抱着面前的小娘子,笨拙安慰:“不怕的,阿霜,会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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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吃的开心,仆骨家的小女儿给人送了众人自己做的雕漆,王家的小娘子则是每人一筐新鲜的苹果,众人交换了一番礼物,这才打道回府。
白淼淼要走时被李明霜拉进去说了一番悄悄话,随后神思不定地出了门,临上马车前,打发碧酒去安置礼物,自己先一步上了马车,只一上马车还未坐稳,突然听到一声咳嗽声,吓得还来不及大叫就被人捂住嘴巴。
“是我。”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白淼淼挣扎的动作一顿,还未看清来人就被人抱着安置在角落的长凳上,这才惊慌抬眸,眼珠子水润润的。
“三殿下。”
阴影中,一双浅色的眸子好似能穿透夜色安静地看了过来。
白淼淼这才发现三殿下穿着一身普通的不起眼的衣服,此刻躲在马车角落里,已经掩盖不住眉宇间的警惕之色。
“有人在外面。”还不等白淼淼说话,盛昭便快速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