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肆走上前。
她的脚步声成为了这石室里唯一的声响。
而女孩一直垂着头,像是无声无息地睡着了,直到走到石壁前才能看清,她藏在枯黄头发里的眼睛从没有闭上,始终缓慢地、一刻不落地注视着岁肆。
分明造成这样景象的人不是自己,可岁肆却罕见地嗓音发紧,“我没有恶意。”
女孩没有抬起头,在杂乱的头发下只有眼白能看得清晰,许久,她缓慢僵硬地摇了摇头。
她摇动的幅度非常微小,如同轻风下树叶的颤动,若不是岁肆一直注意着她的神情,很难发觉这样的动作。
她自然无法理解这动作的含义,就像她同样无法想象这样麻木、死气的神情会烙印在一个这么小的孩童脸上。
岁肆垂下视线,那道锁链完全扎透了她的身体,她骨瘦嶙峋的胸膛上被寒铁所做的锁链占了大半,血液早已经干涸,伤口的边缘腐烂发黑,锁链就像生长在她身体里一般,岁肆无法想象要怎么将这根贯穿她身体的锁链取下来。
或者说,在这样的伤势下,女孩能活下来都不可思议。
她本在想,师尊既然来过这里,为何不直接将这孩子救下来,反而要与长云尊者周旋。现在她却知道了原因——师尊的灵根主攻,火灵气只能伤人,很难救人。在师尊看来,木灵根的她更适合做这件事。
一根细小的木藤缠住锁链,女孩没有任何反应,只缓慢地垂下视线,杂草般的头发挡着她大半的视线,叫她只能慢吞吞地眨了眨眼。
木灵气像水一样顺着冰冷的锁链钻进胸腔,凭借着灵力的感知,她看见女孩胸膛处的骨头尽数碎裂,锁链只避开了致命的心脏处,对周围的骨头却毫不留情,森白的骨头碴子扎进血肉,情况一团乱麻。
她看见,她的胸膛处几根骨头差一点就插进了心脏,这里的骨头本应该对心脏形成保护,现在却成了夺命的尖刀。
岁肆死死皱起了眉。
她很少有外露的情绪波动,此时却对那位人人敬仰的长云尊者产生了无法忽视的厌恶。
按常理来说,她应该先将这根锁链抽出来,但她却罕见地下不了手——她怕再多一点刺激,这道本不足以致命的伤口会顷刻要了女孩的命。
可她也同样清楚,在木灵气的作用下,不可能会出现失血而亡的状况。
岁肆缓缓吐出口气,稳声对她说,“你忍一下,我需要把锁链抽出来。可能……会有一点痛。”
女孩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如同不会说话的人偶。
岁肆的指尖刚接触到锁链,突兀颤了颤,毫无征兆地想——
她可能真的不会说话,这地方不会有人教她。
……是啊。
做出这些举动的长云尊者又怎么会费心教她说话。
女孩藏在头发后面的脸上依旧没有神情,只是时不时观察着她,像是下意识对陌生事物感到好奇的幼兽,既警惕,又有些恐惧。
她垂下目,不知为何避开了女孩的眼神。
大量的木灵气萦绕在女孩胸膛的位置,木藤堵住了伤口处,手指才握着锁链骤然发力。
“——!”
钻心的痛楚叫女孩仰起了头,从喉咙间发出了类似濒死兽类嘶吼的声音。
岁肆将锁链往外抽的同时,控制着本命灵剑斩断了女孩和墙壁之间连接——这样的举动能使痛苦的时间降到最短。
随着当啷一声响,女孩从墙上掉了下来。
她正打算抽出留在女孩胸腔的最后一截锁链,动作却突然变得吃力,甚至完全无法行动,也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
既长云缓步走来,如一阵毫无声息的风,声音也沉冷——
“果真是什么样的师尊教什么样的徒子,你跟你师尊一样冲动。”
岁肆握着那截锁链,用全部灵力去抵抗控制,却是徒劳无功,而女孩已经因为剧烈的痛楚而昏了过去,随着木灵气的停止,她的锁链边缘处流出鲜红的血液,盖住了腐烂发黑的旧伤。
既长云大发善心地挥下一道灵力,止住了女孩的血。
——师尊呢?
正这么想着,一道剑气就直冲既长云而来,在猝不及防之下,既长云硬抗下了这一击。
她闷哼一声,语调却古井无波,“巫凌,我想你应该不打算违抗师祖的决定。”
巫凌没有发出下一道攻击。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手中的剑,似乎下一刻就会提起它斩向既长云,正如同以往每一次斩向不公之事一样果决。
可最终也没有。她只是按住剑鞘,像苍寂的枯枝掉落层层积雪,终于发出声响,“回去,岁肆。”
……上一次做出的不想做的选择是什么时候?巫凌已经记不清了,或许过了百年,又或许已有千年。
但那都不重要了。
岁肆身上的定身术被解开,她终于能够发出声音,“……为什么?”
为什么不救。
她拜巫凌为师时,巫凌道,“作为一个剑修,当你拿起手里这把剑时,你就要知道一个剑修的责任——惩恶扬善,荡平不公。”
“剑能杀人,但剑更能救人。”
岁肆看着地上的女孩,“这是一条人命,为什么不救?”
巫凌只说,“师尊做不到。”
承认自己的无能比发觉这种无能更让人难以接受,她像是重新回到了摸爬滚打挣扎着活下来的凡人时期。
那时很痛苦,很无力,此刻也一样。
她看向既长云,声音很冷,“不带她走可以,但至少得先把她身上的锁链去了,手上和脚上的伤治好。”
至少减轻一些痛苦。
但这样减去的痛苦犹如自欺欺人,因为她照样只能被困在地底,不会被赋予成为人的权利。
既长云答应地很快,“当然。”
岁肆一瞬间沉默了下去,将地上的女孩扶起来,刚碰到她的手腕,女孩枯黄头发下的脸就瞬间苍白一片,冷汗岑岑流下,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楚。
岁肆察觉到不对,向女孩手上看去,直到此时才发觉她左右手的腕骨处各有一条伤口,极深、极长,形成一道血线环绕住整个手腕。
这竟是……被人活活地挑断了手筋。
岁肆如被烫到似得收回视线,改成扶住女孩的手肘,可她却站不起来似的,双脚像是软趴趴的面条,膝盖也弯在半空,只被她扶住才能勉强站住。
她瞬间有一个不好的猜想,颤抖着向下看,她不知道自己此时是愤怒还是在痛苦——她只知道自己在颤抖。
……女孩的脚腕上没有伤。
岁肆竟似松了一口气,转而又想,女孩不知被困在这里几年,终日被锁链困在离地一米的地方。
她说不定没学过走路……也没有真切的行走过。
看着女孩被挑断了的手筋,岁肆难受得无以复加,她声线因过度的愤怒而颤抖,“长云尊者,你哪里还算得上尊者,做出这样的行为,你连人都算不得!”
长云……尊者?
可有哪个尊者,会因为惧怕剑魄天然对剑的操控能力而挑断了她的手筋,又有哪个尊者,会因为一己私欲而将不满六岁的女童关在地底折磨。
那道穿透胸膛的锁链,那样深可见骨的伤口,做出这些举动的人,竟然也配受到万人敬仰,也配被……称作尊者。
既长云面色未改,像是这样的谩骂与她全然无关,她慢条斯理地抬起眸,只有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巫凌,你教出来的徒子连长幼尊卑都不知么?”
巫凌抽出剑,剑尖毫不留情地抵着她的脖子,她没有言语,只冷冷地看着既长云,似乎下一刻,剑刃就会割穿她的喉咙。
既长云没有任何动作,似乎清楚她不会真的动手,慢慢笑了一声,“别那么冲动,巫凌。”
巫凌看了一眼既长云的脖颈,那里的血管正在缓慢跳动,这样的距离,即使是同修为的修士,她也能用手中的剑杀之。
可不行。
杀了一个既长云,她在师祖手里也讨不到好。
不值当。她告诉自己。
许久,巫凌收了剑,对岁肆说,“给她治伤吧。”
岁肆深深吐出一口气,将那些愤怒都压了下去,手握着锁链,把还残留在女孩体内的铁链一口气全都抽了出来。
下一瞬,温和的木灵气堵住了拳头大的骷髅,血没有流出来半滴。
女孩已经昏了过去,枯黄的头发下满是冷汗。
岁肆说,“师尊,她手筋已经完全被挑断了……我没办法治疗。”
这样的伤势即使落在修士身上也是无力回天,更何况是一个普通人类。
既长云觉得她们天真,就算能治好又如何,剑魄不能逃脱既定的命运。
在当今的神渊,能诞生剑灵的剑数遍修真界也只能找出三把,即使她们救了人出去,剑魄也只会掉入别的宗门内,再次重复这样的命运。
怀璧其罪。
一个拥有剑魄的普通人类,更是罪无可赦。
既长云缓缓笑了笑,看向巫凌,眼神中有打量,也有好奇,“离清,你当真不想要一把仙剑?”
巫凌没有回应。
她只对岁肆说,“回去吧。”
弱者改变不了任何事,只有成为强者——最强的强者,到那时,才能救想要救的人,杀该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