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的到来,让涂氏有些惊讶。
小女孩乖乖巧巧打招呼:“涂奶奶。”
涂氏回过神:“红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姒壮依然在和兄弟们吃饭,小满怕红在饭桌上不自在,对涂氏说她们回屋吃去。
金乌部的房子依山势所建,全是木制的吊脚楼结构,上面住人,下面做仓库用,偶尔也养牲畜。
身为族长的姒家吊脚楼格外宽敞,也更精美一些,小满有自己的房间,她先拉着红回屋放东西,然后打水洗脸和手脚。
这是她一直保持的卫生习惯。
红愣愣地跟着她做:“小满姐,你这里好干净啊。”
小满请姒壮帮她搭了个‘床’,高于地面半米,虽然简陋,但比起直接铺在地上还是干净整洁多了。
山里多蚊虫,涂氏还用五彩线给小满纺了粗布做蚊帐,四角挂着艾草卷。红摸着蚊帐一角,惊讶又羡慕。
“走吧,我给你做饭去。”
姒家厨房在吊脚楼后面,是一个小茅屋,并排另一个是洗澡的,两边都砌灶,令灶眼相通,浴室的大锅里常放着水,这样能利用做饭的热度把洗澡水温热。
在南方湿冷的冬日里能洗一个热水澡,别提多舒服了!
小满端出一个陶盆,里面养着半盆清水螺蛳,它们已经吐了一天泥沙。
下午采的生姜、木姜子洗净,切丝,小满让红帮忙烧火,她踮脚从房梁上摘下一只篮子,里面装着猪肥肉。
红急忙摇手拒绝:“不不不,小满姐,我不吃这个,你快收回去。”
不论何年何月,肉对山里人来说都是极金贵的,红一眼就认出来这是祭祀后的胙肉,族长才能分这么大一块呢。
“我,我吃一点糙米饼就可以了。”
小满避身:“你想吃糙米饼我这里还没有呢。”
“我爹他们也要吃的呀,我们到时候偷偷扣一碗下来就是了。”
她手脚麻利,切一方指头粗的猪肥肉,切块下锅,柴锅里很快飘出猪油特有的香味。
那味道真是太香了!
对于肚子里常年缺油水的人来说,简直能勾魂!
红忍不住蠕动嘴唇,直勾勾盯着锅里的油。
姜丝、木姜子下锅爆香,接着螺蛳下锅,水与热油相遇噼里啪啦,属于河鲜的味道很快飘出去,越飘越远。
姒壮一口干掉烈酒:“啧……好酒!”
“小满又在折腾什么吃的?”姒壮望向涂氏:“快快让她端上来,闻这味道就馋人!”
“哈哈哈。”堂上大笑。
这里全是部族中主要骨干,有管生产的,制造的,守卫的,全是姒壮的兄弟辈。
“我看小满这丫头没啥事,大信长大惊小怪。”额头抹着红印的壮汉说道。
大信长也在桌上,她动了动鼻子,刚想说什么就被涂氏抢过话头:“嗨呀。”
“小满这丫头是我生的,打小就这样,疯疯癫癫不像个女娃子!她一直这样,没什么不正常的,大信长想多了。”
“对对。”饭桌上的男人都同意这事。
大信长只好把想说的话憋回去。
“对了,野狼部那事……”有人又揭起话题。
“来咯,香炒螺蛳~”
小满的声音由远及近,只见她两手各端一盘冒着热气儿的螺蛳,稍大盘的放在姒壮面前,另一盘则放在席尾,充分照顾到了所有人。
二叔动了动鼻子:“小满,这是什么啊?”
“螺蛳,后溪里捡的。”小满站在涂氏身后,向一桌子叔伯介绍:“尾巴我都给铰了,放嘴里一吸就能吃到。”
螺蛳他们并不经常吃,只有灾年实在没东西果腹才会少少吃一些。
食用方式也很暴力,清水煮熟后用石头砸碎,捡其中破碎的点点螺肉吃。
大家都没见过这种吃法,谁也不敢先动手,姒壮洋洋得意,蒲扇般的大手一拿,再放嘴里一嘬!
螺肉应声入口,不过他随即辣出声:“嘶……嘶,丫头,今晚的螺蛳里放什么了?”
“是姜啊。”小满得意笑:“那您教二叔他们吃哈,小满也下去吃饭了。”
不少人学着姒壮的样子,有人嘬的位置不对,但也尝到了又辣又鲜的酱汁,顿时惊为天人:“嗯?好吃!”
“丫头上哪去?拿个碗一起吃,看桌上这么多菜。”二叔挽留道。
“不了二叔,小满今晚有客人呢。”小满俏皮一笑,甩着黑亮的辫子跑出去了。
“这丫头。”涂氏摇摇头,见桌上客人探究神色,解释道:“是小女孩,都别想多了啊。”
姒壮百忙中说:“对,是个女娃。”
姜的味道辛辣刺鼻,但与螺蛳又是绝佳搭配,木姜子带来麻味,加之咸鲜味的汁水极度下饭,三管齐下,饭桌上众人很快被这一盘子螺蛳折服。
尤其是二叔,辣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还不忘往嘴里塞:“小满是个好丫头,就是成亲这事拧得很,卜家小子也看不上。”
“真不知道以后会配个什么样的后生。”
“卜家小子很好,我们小满也很好,两个年轻人没缘分而已。”涂氏有点不高兴:“这事不要再提,都过去多久了……”
姒壮点头:“你嫂子说得对,嘴巴都放严实点!尤其别让卜家人听见,坏老子闺女的名声。”
“嗯嗯嗯!”
.
小满的房间里,两个女孩刚吃完饭。
白米粥配香香辣辣的炒螺蛳,小满吃得一本满足,连红也十分尽兴。
饭后,红主动端着碗去洗,小满也就任她去了。
她在屋里剔牙,涂氏来了。
“咦,阿娘!”小满立刻翻身坐直。
“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涂氏拍了下她的腿:“我问你,红是来干嘛的?”
小满眼睛骨碌一转,涂氏打断她:“别撒谎,要不你的事阿娘再不管了!”
“别别……涂奶奶别啊。”小满急忙求饶:“红说她不想嫁。”
“我看她年纪还小,不想嫁就不嫁了呗,过两年不也一样么?”
小满没敢直接说童婚的事——说了涂氏估计也不理解,在任何朝代,早婚都是十分流行的,可以说这才是他们的婚育观。
涂氏一巴掌打在小满腿上:“好啊你,连卜家的事也敢管了!”
涂氏原以为红就是小女孩互相串门子,没想到女儿背着她干了这么大事!
“卜家的事又怎么了?”小满不解。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涂氏粗眉一皱,嗓门也高了一截。
“旁人的姻亲大事,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凭什么管,你又有什么资格管!”
“阿娘你小点声!”小满生怕红听见。
“可是红她不愿意啊!”
再说,她,她也太小了,她才九岁啊!
按生理学说,还没发育完全呢!
“愿意?在这个地方,你以为每个人都似你一般自由么?”
饭桌上的话题又浮现在涂氏脑海里,她一叉腰:“我问你,你有没有问过她父母,有没有问过她姊姊?你没有!”
“个人想不想要算什么,所有人都要为部族奉献,她也一样!”
涂氏顿了顿,指着小满恶狠狠说:“你以后也得一样!”
“阿娘!”
“你闭嘴!”涂氏生气,她往外走:“我要把她送回去,刚才还听见她姊姊到处在找人……”
“阿娘不要去!”小满追出去,姒壮正在篱笆门前送客,被母女两个声音吸引。
二叔喝得醉醺醺:“怎……怎么了?”
姒壮推着他们父子:“你们先回吧,姒强扶好你爹。”
客人走了,姒壮才循声赶来,红却不在厨房里。
一家三口面面相觑。
涂氏问:“红呢?哪去了?”
小满一脸懵:“我不知道啊。”
姒壮:“什么红?什么哪去了?”
“阿娘,都怪你!嗓门那么大,红一定是听到了!”小满生气了,拨开父母跑回屋,取了砍刀急忙出去找人。
“什么红,丫头找谁去了?”姒壮喝得胖脸通红,打嗝都是酒气。
“一个女孩,要嫁去卜家的,哎跟你说不清楚,我也跟着去找。”涂氏穿上草鞋也跟着寻出去。
夜晚的金乌部宁静又祥和,小满不敢声张,只能小声呼唤:“红?你跑去哪里了?”
“红?听见了应我一下啊!”
小孩在各家门前玩,大人或料理家务或正在吃饭,几个玩石子的小屁孩问:“小满姐,你在找谁啊?”
“你们看见红姐姐了吗?”小满急忙问。
一个小孩指着海边:“我看见她跑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去海边。”
海边!
小满算了算日子:“不好,今天涨潮!”
“小满姐?”小孩见她风似的跑了。
不一会儿涂氏也找来了,听说两个孩子一齐去了海边,她跺跺脚跑回家叫人:“涨潮夜也敢下海,不要命了啊!”
.
月光照着波光粼粼的大海,沙滩像一块会发光的白玉一样,小满大声呼喊:“红——”
“你在哪啊?”
红是个敏感的女孩,摸着她蚊帐的眼神艳羡但是隐忍,来姒家吃饭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小满怕她听见涂氏的话,会想不开。
那可就是她的罪过了!明明答应帮她想办法的。
“是小满姐错了,小满姐不应该跟涂奶奶说那些话!”小满大喊:“你出来啊,我们有事商量着来,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小满想起她刚来这里时那孤立无援的滋味,怕是红现在的心情与她当时无异。
其实只要跨过去了就会发现,当时觉得天塌了一样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满!”涂氏带着人来了:“找到了吗?”
“人找到没有?”
涂氏还是贴心的,只带了几个姒家人,没有对外声张。
“没有……”小满的发丝被夜风吹得张牙舞爪,她有些哽咽:“阿娘,红会不会不在这啊?”
“继续找!”涂氏当机立断。
“红丫头——”海滩上,寻找红的声音此起彼伏。
夜,黑茫茫的,皎洁月光为大地镀上一层银辉,红抱膝坐在礁石上,她脸上是被吹干的泪痕,耳畔回响涂奶奶的话。
还有父母的,姐姐的……
所有人都希望她嫁,包括小姐妹们也艳羡不已。
从前她也羡慕那些嫁进卜家的女孩,可真轮到了自己,红才发现这福气她打心眼里不想要。
她宁愿去种地,和一个喜欢的人辛苦地过日子,也不要嫁给卜太!
那人的眼神像一条散发着臭气、**的舌头,看你一眼,都像将你从头到脚舔舐了一遍,哪怕去家里下聘也是趾高气扬的。
他还在别人没看见的地方将她拦住过,抱住过,做了一些红本能地感觉不应该做的事。
红好怕他。
而她最亲近的家人,母亲苦口婆心劝说,父亲大骂她不识好歹,连姐姐也责怪她不应该妄想些有的没的。
“不要嫁他……”
她挪了挪麻掉的脚,坚定地朝大海跑去。
“红——!!”
小满终于在月光下找到小女孩,看到的却是她纵身一跃朝向大海的身影。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