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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多钟,我简单洗漱完毕,熄灯后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眠。
隔壁房间传出开门的电子音,我爬起来贴着房门倾听,客厅的大门好像也被打开关上。以上声响只说明了一件事——庞澜澜出去了。
我刚才想到像先生这般厉害人物有可能受邀住在私人区,正愁找不到机会过去。这不,吴姐姐还没回来,而庞澜澜出门的时间又刚刚好。真是天助我也!
先前忙碌的时候,虽然精疲力竭,但偏偏就是不容易睡着,大姨对此也是颇为头疼,请医生帮我开过安眠药。庞澜澜如此仗势欺人,不知道有多少小明星被她害得家破人亡。我就教训一下她,让她明天晚点起。如果她真的因此错过了签订合同的时间,那也是活该,权当她自作自受好了。
先生曾教过我撬锁的技巧,但酒店门锁特殊,必须要用门卡才能打开,叫我无能为力。反正理由多的是,我叫来服务生说我的房卡落在房间里面了,请他拿□□帮我开门。在他核对身份信息的时候,我顺走了他的万能门卡,配合提前定好的闹钟声打开了庞澜澜的房门,用硬塑料片卡住,再将门卡放回服务生口袋里。
向服务生说了不好意思,等他走后,我打开庞澜澜的房门。我在学校的时候就打听到她有睡前喝苏打水的习惯。安眠药兑水的液体颜色味道都很淡,注射进柠檬味苏打水里摇匀后根本察觉不出有什么异样。
做完这一切,我关上庞澜澜的房门,简单换好装就出门了。
隔壁住着三个男生。他们大门也不关,就坐在客厅里聊天,我路过时听了个正着。
“大墨,这句话我憋了一路。老实说,你是不是傍上了啥大款?”
“对啊大墨,你老实告诉我们,你哪来的钱买这三张套票?不便宜呢。你之前喊我们不要问,现在总该说说吧,否则我们也玩不尽兴呀。”
“我又没说过我买不起,有什么奇怪的?”
“嘿,你一个男护士哪来的钱?”
“我是没钱,家里有点。”
“哈哈,好小子,原来之前在我们面前哭穷是哭着玩的,人家家底厚着呢!”
“兄弟,咱要是不问,你打算骗我们到什么时候?”
“没骗你们,你们不也没问过我家里的情况嘛?我家里是有点资产,问题是他们想让我自力更生,根本没给过我钱。这次旅游的票呢,也不是我买的,是老爹的朋友偷偷塞给我当救济费的。”
“当真?”
“一点不假。”
“这教育方式有点意思啊。”
“大墨,家里有钱花不着,有点惨呀!”
“哈哈,我突然心理平衡了。生在穷家不可怕,可怕的是皇帝身子小厮命……哈哈,开玩笑,开玩笑哈……”
我一边走出去一边想,为什么那么多有钱的家长喜欢策划孩子的苦难?有了地基和保护网,让孩子顺顺利利往上爬不好吗?人生的意义这么多,吃苦只是迫不得已接受的部分,并非美德,亦非高尚。家财万贯也就罢了,可这一举动叫无数平平无常,甚至贫困家庭的父母也有样学样,故意给子女制造苦难。普通人的人生经历八分苦才堪堪能得两分甜,我实在不知道他们效仿电视剧里的富商刻意制造苦难的意义何在。仅仅是不分黑白的鹦鹉学舌罢了,无聊至极。
我事先转悠过一圈,知道虽然在商业区和私人区直接通行要通过面部识别开门,但是有一处栏杆用的是普通大铁锁。我可以从那里撬锁过去。
商业区的这片地方连灯都没有。我叼着手电筒,用电子光亮和铁片把锁撬开,进入私人区就能看见光亮了。
离铁门五十米的地方有一栋看上去荒废已久的小型展览馆(应该是展览馆吧),很小,是那种深山恐怖小说里非常典型的,正方形上面搭了个三角形,被爬山虎缠绕了大半的木屋。紧贴着它四周的地上,有一圈近期未修剪而看上去有些活跃的紫色郁金香。
靠近商业区的这一面只有孤零零的两三盏路灯,空气里阴森森的,叫人毛骨悚然。短短几步路,我就被闪烁的电灯吓到好几次。走过转角,我撞到了一个正在修剪花草,容貌看上去挺多十岁的小女孩。
“小……小朋友?你怎么……你在这里做什么?”
由于时机太过巧合,小姑娘又穿着一身纯白的毛绒连衣裙,半披散着头发,场面有些诡异,我的思维和语言系统都出现了严重的混乱。
小妹妹没有理会我,继续修剪花丛。
“小朋友,不可以在这里玩哟,乱剪花花草草,这里的主人会生气的。”
“我是花匠。”小妹妹说。
“啊?”
“九千一个月。”
我消化了半响,终于憋四个字:“……那不错哈。”
小姑娘默默修剪着花丛。她身边摆着很多有精致的小花盆,其中一小部分种了郁金香,大多数则是只有土壤。
“呃……你父母也在这工作吗?”
摇头。
“那你为什么会来呀?”
不理。
“……好吧,请问这里……是否有位先生?”
小姑娘陡然看向我,我不禁瑟缩了一下。这双眼睛黑极了,不是墨水的黑,而是水黑则渊的黑。这样的眼睛,我只听说过一个人有,可惜未曾见过。
“没、没有就算了。”
“有啊。”小姑娘很干脆地说:“这里不只有一位先生,你要找的是哪位先生?”
“最厉害的那位。”
“正……先生啊?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在吗?”
摇头。
“要是先生不在,你刚刚就不会是那副表情了。”
“这位姐姐是恼了?你不只是想见见先生吧?演员应该掩饰好情感才对,简单的对视就全泄露了,应该再练练。分明你来的不巧,却对传话的人发邪火。你要找那个人就在岛上,只是不在这里。别问我在哪。正义先生很忙,你的感情如此热烈,却也不会想打扰先生的工作吧?正义以后都不会再来了,你也再不要上这儿来寻找。不然,非但有很多人会不开心,倘若真的找到了什么东西的你,同样也不会开心。”
前方的拐角处,另一个人走出来。她盘着头发,身披棕色大衣,手上还挽着一只竹篮。
“忆子,你在跟谁说话?”
“师姐。”小妹妹欠身问好。
是她?
“原来是有客人来了。”叶无歆将竹篮放在修剪好的花丛上,里面是不同种类的园艺工具。
小妹妹收到眼神示意,恭恭敬敬欠身后,默默拿起剪刀走远了。
我早知道她不好对付,然而有人告诉我,叶无歆知道先生的真实身份。
纵然知道从她口中套话颇为不易,我还是无比谨慎地试探。我可是个优秀的演员,先生还培养过我的情绪流动和攻破他人心理的本事。方才被那个小朋友看出来只是一时大意,吸取教训,下次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你好,我叫严演儿,是一名演员。”
“早有耳闻。”
“区区小角色而已。”
“大明星撬锁进来的?”
“你手受伤了?”
她也拿着把剪刀,刚才剪花枝的时候,灯光恰好打在她摆弄枝叶的左手上,于是她左手小拇指指侧的缝合伤口被我看得真切。
叶无歆顿了片刻,毫不在意地抬起手看看,又轻轻笑道:“眼睛尖就是好。我自个儿是夜盲,便以为大家都瞧不见。果然还是小孩心性。”
“‘是’还是‘想是’?”
“重要吗?”
“当小孩有什么不好?”
“很好啊。”
“既然很好,为何语气却颇为惋惜?”
“哪里冲突?”
“金钱和权利是成年人的游戏,幼稚的成年人和未长大的孩子会被扼杀在入场前,而心智成熟的年轻人和了解社会规则的大人则可以参加游戏。”
“观众可不会喜欢绕口令。”
“只有成年人能藏住秘密,也只有成年人能布下天罗地网,经营多重谋略,甚至还有试错方案和多条撤退路径。先生就在这里,你是一个人,还是一只手?”
“听不懂。”
“为什么不看着我?”
“刚刚看过了。”
“伤是很久以前的,但是居然没人注意到。”我从包里掏出遮瑕膏递过去,“为什么要遮住?”
“不好看。”她摆摆手,没有接下,“一会还要洗手,别浪费。”
“我有一张你的高清照片,刚好拍到了左手。你遮掩的技术很不错。”
“是吗?那你不如再仔细看看,看还能找到些什么。”
“我要是找到了其他伤痕,就不会注意到你这点小伤了。”
“所以说呀,还是激光的遮掩效果最好。”
“激光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为什么不把这个疤也去掉?”
“因为十指连心。”
这排紫色郁金香被修剪了一半,非常规整。叶无歆剪下一朵格外漂亮的花苞放于我的掌心。
“我心脏附近有一道疤痕,它好不了,手上的伤自然也不会好。其实它的形状有点像爱心,没多难看。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断定伤疤的好坏,但毕竟大多数人不喜欢它,所以无论我对它的看法是什么,都会有意无意地掩饰起来。”
我总觉得叶无歆这段话是在含沙射影,莫非她是在暗示我和梅隐的事?还是在暗示我对先生的感情?
我已经爱上先生了吗?是我不敢面对,还是事实并非如此?
“你脸红的样子很美。”
黑灯瞎火的地方能看清什么?我本来还想继续打探先生的消息,却被她一句话弄得不知所措,随手抓了一把篮子里的剪刀,也学着她修剪花草。
当我刚要减掉一朵半枯萎的郁金香时,叶无歆捏住它的枝干轻轻一拽,偏离了剪刀范围。
“只因为它长出了规定线,你就要把它剪掉。”
她蹲下身,用铲子挖出那朵郁金香,种进花盆里。
我手里还拿着刚刚叶无歆剪下来的花苞。
“明明这朵更高、更好看,你却断送了它。什么道理?”
叶无歆在我说完话的瞬间,又剪下了一朵品相上佳的郁金香。
“你听到的是疑问句吗?”
我被她这文字游戏气笑了。
“剪高一点,会有更多能活下来。”
“修理线变高,景观就不漂亮了。”
她根本就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任何人超过规则就要被制裁,不管规则是否合理,也不管制定规则的人出于什么目的。服从规则,仅是规则本身而已。
“刚才那朵也没有景观价值,又为何放过它?”
“没放过,我每次来都会把它剪掉。这个地方两天才会来一次人,来人又不乐意浇水,花儿们只能靠忆子和甘霖活着,通常会死一大片,只有我来的前一个星期才会被象征性的维护一下。这朵大概活了半年吧。同一根系,不停地生长开花,就是学不会把花开矮点。”
“它有开出过比这朵更好看的花吗?”
“当然。”
“若是杂草,可有它的生路?”
她再一次蹲下去,从根部剪断蒲公英的花和叶,将冠毛吹散。
“果然偏心。”
“杂草从未死过,花盆是留给花的。”
“可惜你救的有点晚,说不准它早已是强弩之末,命不久矣了。”
“听这语气,像是有感触。”
“想起来一些往事罢了。迟来的拯救有时能及时止损,但是你太晚了。我该庆幸,当年拯救我的人来得很及时。”
“移植到花盆里也算拯救吗?”
“这样说来,或许你才是它们最大的磨难。”
“种子的发芽是茁壮的开始,亦是死亡的开始。”
“听过自古无情帝王家,你们商人的孩子也挺无情的。”
“人们可以很坦然地责怪帝王无情,商人无情,我无情,但几乎没有什么人会去责怪地震、洪涝和大旱无情。古代遇上粮食欠收的荒年,百姓会骂贪官污吏,却不会骂蝗虫和天灾。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巫洛子跟我说过你很精,你刚刚又噎得我无地自容,那我也不客气了。你是不是总有推卸责任的办法?”
“哈哈,我不仅有推卸责任的办法,还有转移话题的套路。你忘了你是来找人的吗?先生就在这边,但是很忙,没空见你。你想说什么,我可以帮你传话。”
“我……没事,我自己去说就行。”
“好,那么为了让先生更好地完成工作,请回吧。”
白绒裙小女孩出现在远处。叶无歆点过头后,她走过来塞给她一个暖手宝,然后开始收拾工具。
“师姐,一会儿要下雪了,早点回去吧。”
“确实有点冷。剩下的交给你了,明天再弄。”
“等一下!那个……我想请先生帮我找个人。”
叶无歆停下准备离去的脚步。
“男朋友?”
“不是男朋友!哎呀,也不是……”
“原来不是啊——也对,女明星不可以找男朋友。”
“不是,他是我男朋友,但是现在不行……”
“没必要跟我解释。他就在岛上。”
“他在哪里?”
“动物活着,没道理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
“啊……不好意思。”
“请吧,我一会儿叫人过来换锁,别再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