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陈循一瘸一拐地爬上四楼,深吸口气,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位光膀子的男人,腆着大肚腩,脚下趿着一双塑料底的人字拖,“真够墨迹的,这么半天才来。”
“对不起啊大哥,路上摔了一跤,耽误了点功夫。”陈循把餐盒小心翼翼递给那人,“麻烦给个五星好评。”
男人乜了眼包裹餐盒的塑料袋,阴阳怪气地说了句“没混进雨水吧”,说完接过来,也不跟他废话,直接“砰”地关上门。
空气中立时迸出厚重的一声响。
陈循垂下眼睑,慢吞吞地走下楼,脚踝处的挫伤还在汩汩往外渗血,混着雨水,看起来又脏又黏。
倒霉逢上阵雨,半道车胎打滑,出了点小事故,陈循打算今日早早收工回家。电动车还停在楼道外面,他推着往前走了几步,再跨坐上去。
家里亮着灯,墙上的挂钟指向21:48,妞妞已经睡了,邓佳影眼尖,一眼就发现了他腿上的擦伤,“摔了吧,今天就不该出去,赶紧去洗洗。”
陈循说“没事”,佝偻着背走去卫生间。
邓佳影倚在门框上,看着他好一阵忙活,“你妈今天过来带孩子,前脚刚回去,我让她在咱们这儿将就一夜,她不肯,说咱们家小,没地方睡,冒着雨就回去了。”
陈循蹲在瓷砖地上斜迈出一只腿,花洒的细流淅淅地冲在伤口上,剐着皮肉,他倒不觉得很疼,“我想买个小点的房子。”
“你手上有多少钱?”
陈循关掉花洒站了起身,“不到二十万。”
“二十万哪儿够啊。”邓佳影想了想,“这样,我去管夏筠借点吧,二十几平就够了,把首付先给了,剩下的咱们商贷。”
“钱的事,再想办法,你还是趁早跟她断了吧,那个刘子昂咱们惹不起。”
“我知道你瞧不上她。”
陈循认真地看着他,语气也相当认真:“去年元旦差点就出事,你都忘了吗?你也知道他手上沾着人命,你还敢跟他老婆不清不楚的。”
邓佳影属于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那类人,总是心存侥幸,总觉得事情并没有陈循想得那么糟,“后来不是没出什么事儿嘛,那姓刘的就是面子上过不下去,找我立个下马威。”
“不是。”陈循一板一眼,“他疯起来真会杀人的。”
邓佳影笑了,每次只要一提到刘子昂,陈循永远是这副警戒御敌的状态,多少有点小题大做了,“好了,不谈这个了,回屋看看妞妞吧。”
“你别不当回事。”
“知道啦,年纪不大,比我奶奶以前都能唠叨。”
陈循忧心忡忡地回了自己房间,去年的“意外”在他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那件事发生后好长一段时间,只要他一闭眼,满脑子都是那辆引擎轰鸣、直直撞向邓佳影的车。
屋里很静,能听见孩子的小呼噜声,他暂时压下内心的惶恐,伏在书桌前看了会儿成人高考方面的书籍。
一晃时间已近半夜,窗外虫声凄切,绿树在路灯下晃着憧憧暗影。
陈循还是没什么睡意,这些年他已经习惯在深夜里发呆,为孩子的抚养费合计,为他们这样平凡的三口之家合计,当然还有他母亲的养老问题。上述种种避无可避,终将会变成压垮他身躯的骆驼草,但凡有一口气吊着,他身后就会有一根鞭子抽着他,赶着他去挣钱,挣很多很多的钱。
正对着他的那面墙上,贴着一张男人的海报,有些年头了,边角处稍稍泛黄起卷——那是一张充满喜剧色彩的脸,曾经作为红透半边天的谐星,线上线下给无数人带去欢乐,后来罹难抑郁,一蹶不振。有关他的最新消息还是前年的新闻,是在直播间带货卖水果,销量却不如人意,久而久之彻底淡出了公众视线。
陈循无数次点开这位名叫“黄达秀”的喜剧艺人的微博,也给人家发过无数次私信,从一开始的真诚鼓励,到如今反而成了他自己的情绪树洞,许多见不得光的心事都在这里找到了宣泄口。
他与自己假想中的朋友惺惺相惜,像一个自言自语的神经病,每天对着一个不可能再启动的账号说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隔日陈循没有去送外卖,他独自跑了好几家中介公司,想咨询买二手房的事情,看来看去,都没有太中意的,要么是太贵,要么是位置太偏,那些地段好带学区的,动辄十几万一平。
从中介公司出来,他寻了处阴凉地坐下,吃了点面包垫巴肚子,又灌了几口矿泉水,脸上愁云不展。
邓佳影忽地打电话过来,问他现在人在哪儿。
“我在世贸国际这边。”
“妞妞吃坏肚子了,中午吐了两回,我现在送她去医院,就咱们家附近那个八院,你赶紧过来吧,孩子一直在喊‘爸爸’。”
陈循把剩下的面包塞进包里,再把包往身上一挎,骑着小电驴就往八院赶。
骄阳似火,整座城市匍匐在巨大的热浪里头,一路灰扑扑的,迎面而来的沙尘令他在这样的时节更显得灰头土脸。
到达那家医院的急诊,陈循在输液大厅看见他女儿,被邓佳影抱在怀里,手上还扎着吊针,一副蔫蔫儿的模样。
他跑过去。
妞妞抬头,有气无力地喊了声“爸爸”。
邓佳影说:“我中午在收拾屋子,她说她要吃冰淇淋,我就说你自己去拿,也没看着她,不知道吃了几根,等我完事以后,就看见她蜷在沙发上捂着肚子喊疼。医生说是肠胃炎,刚才问她,她说不疼了。”
陈循摘了包,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不疼了应该就没事了。”
邓佳影问他:“你房子看怎么样?”
陈循摇摇头,抹了把额头的汗,“那种二十几平的小户型不好找,面积再大点我又买不起。”
“钱的事你就别管了,我去找夏筠借点,借个五六十万肯定不成问题。”不等陈循反驳,她继续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妈到现在还在租房子住,房子是刚需,总有一天要买的。”
陈循扣弄着自己的手指甲,长久的苦难使他渐渐变得少言寡语,面相也改了很多,这时他低垂着眉眼,将目光暂时投放在自己的白球鞋上,声音里透着一种想不明白的惶惑,“买了房子,所有积蓄都没了,又要从头开始,总觉得没什么意思。”
邓佳影看他一眼,“人不能既要又要,别太贪心,慢慢来吧。”
他们在医院里呆到三点多,孩子一吊完水,就被陈循抱着走出了医院。
“我想吃汉堡。”妞妞稚声稚气地说。
邓佳影跟在父女俩旁边,抬了右手挡着额前的刺眼阳光,眉头微微蹙着,“现在生病了哪能吃啊,等你好了,妈妈带你去吃。”
“可我今天就想吃。”
“听话,今天不能吃。”
妞妞嘟嘟嘴,不情不愿道:“好吧。”随即扭过头,趴在她爸爸肩上。
路上招来辆的士,陈循把丫头先安置上了后座,自己和邓佳影再坐进去。车里开了空调,窗户没开,还残留着上一位乘客的韭菜盒子味,也许还混杂了汗水和体味,味道有点冲鼻子。
妞妞靠在陈循怀里打盹儿,能听见微弱的鼻息声。
“睡着了?”邓佳影朝左看一眼,压低声音问。
“今天没午睡,她也怪累的。”
“我下周要陪夏筠去躺巴黎,她有个同学在那边办婚礼,正好一起过去玩玩。”
陈循舔了下后槽牙,面无表情:“她老公不跟着一块去啊?”
“你也知道,他俩一直是各过各的。”
“找机会让她跟她家里人好好说说,你俩这么多年都断不了,注定这辈子要纠缠到老的。她父母那关要是过了,你俩就领个证好好过日子吧。”
邓佳影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无限的疲惫:“真要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
陈循侧目看着女人:“事在人为,她父母都是文化人,不会不讲道理的。”
“文化人又怎样,还不是为了钱出卖女儿……算了,不提这个了,跟你说个事儿。”邓佳影顿了下,有点犹豫不决,她看了陈循两眼,“我也是听夏筠说的,她说陆时骞回国了。”
陈循抚着孩子的小辫子,面色无波无澜。
这些年,他一共想起过那个男人两回,一回是旁人开玩笑说起妞妞长得不像他们小两口,除了眼睛像爸爸,其他地方看不出一丁点遗传基因的影子,都在夸这个小女娃会长,以后肯定是个美人坯子;另一回是他收拾旧物时,发现了当年记录心事的日记本,字里行间全是关于那个人。
“他终于肯回国了。”陈循抱紧了女儿,“他那样的人,放哪儿都会发光的,跟咱们不一样。”
邓佳影欲言又止,稍微组织了下语言:“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他良心发现了,他想过来接走妞妞,你能放孩子跟他走吗?”
“不会的。”
邓佳影以为他指的是不会放孩子走,谁知陈循接下去又道:“他不会要孩子的,躲都来不及。”
后面那五个字越说越低,像自卑在胸腔里化作的一声叹息。
“万一呢。”邓佳影还想说点什么,可一打量陈循表情,嗓子里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了。
陈循低着头,眼神里死气沉沉,比他平时那副老实巴交又沉默寡言的样儿还要令人窝火,有人就曾戏谑过他:“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也就比聋子哑巴好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第 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