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玄遥仍然犹豫了。
就如唐家宗祠中的仙子愿力,再磅礴无边,海纳百川,一旦被污染,也会沾上挥之不去的血气。
再纯净的人,眼里染上血腥便永远都抹不掉。
他喉咙发紧,不觉担忧:“战场上魔物噬魂,厮杀惨烈。你跟着雪坞将军去前线时,别忘了封闭视听。”
那些没能被拯救的幼崽,有些被剖丹,有些被封印,镇在原本灵力纯净的宗祠之下。唐卿翊望着宗祠下暗流涌动的血腥气息,最怕见杀伐的她,忽然摇了摇头。
“……见识一下也好。”她深吸一口气,淡淡笑道,“世上还有那么多弱小的人受苦,总不能只有我,一直天真下去。”
从来都顺着他心意的少年,忽然按着她肩膀,将她整个身体扭转过来,直望进她的眼睛。
她第一次见到江玄遥在她面前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强势,眼尾染上焦急怒意,但刹那间的压迫,在她惊讶躲闪之后,又收敛了一些,变为轻声细语的乞求。
“就当是为了我。”
她来人间之后见证太多为生存奔波凄苦的百姓,更是在江玄遥有入魔迹象之后,一夜成长起来。她眼中不谙世事的纯真,渐渐变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她仍然活泼爱笑,只是也会在别人的泪水和苦楚中,悄悄揪着心。
他回过神来时,她天真烂漫没心没肺的模样早就黯淡下去。
不想再看着她为了破一个五十年前的幻境,眼里烙下血腥。
“我已经……误入歧途。”江玄遥发觉这几个字对着她说,比想象中还要艰难,“你今后还要防备我,提点我,若是你的道心也动摇了,我该怎么办?”
她不曾修道,没有道心,苏醒后本性就是如此,会有那么容易改变吗?
可是唐卿翊鬼使神差地没有嬉笑回应,而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听你的。”
她答应了,他紧绷的肩头就松懈下来,开始像往常一样,慢慢讲解着她可能不懂的地方。
“妖族重血脉,这些幼崽中有些是一族之长的后代,凝聚一族的实力和期待,乃至牵系一族的气运。妖族本就血脉稀薄,灵力气运尽失,更不能再失去未来族长的妖丹。”
“所以魔妖才会如此执着,一直冲撞唐家宗祠的法阵。只可惜仙子愿力鼎盛,硬闯如飞蛾扑火。”
唐卿翊抬眼,发觉他眼尾微红,浮着花朵般的色泽,睫毛根根纤长,鼻梁高挺,认真教她学识时,唇角更是勾起浅淡笑意,说不出的耐心与沉浸。
他遇到大事,常常瞒着她。但此时此刻,也当真对她毫不设防。
哪怕只是幻境,他怕她有危险,仍然要将自己所知的妖族全貌和盘托出。
连仙界藏经阁,仙盟瀚海阁中所有的藏书,都对上古时的妖族涉猎甚少。
而他在仙界的小院中,摊开整桌的鲛纸手稿上,明明白白地写过妖界幻境里看到的每一株草木,每一只妖兽族类的样貌和习性。
江玄遥就不曾想过,他对妖族了解得事无巨细,可能会……让她起疑吗?
……
往年初雪落时,柔暖的江南百城中,只有星星点点的白,落在枝头,清晨时遇上朝阳,融为滴水,缓缓流淌在青石小径上。
今年冬天格外寒冷,积雪如盖,压得视线一片刺眼的白茫茫,家家户户门前道旁,被雪压垮的枯枝上挂着细碎冰渣。
白雪之上,黑雾时隐时现,遮得天光迷蒙,令人疲倦。
时不时盘旋在唐家宗祠上的魔妖身影,更是吊紧了百姓本就恐慌的心。
幸好,那些魔妖只攻击唐家宗祠,并不杀人。
小巷弄堂之中,有一位年轻的母亲,哄着被瘴雾压迫得格外憋闷,忍不住哭闹的孩子:“雾早晚会散的,等熬到过年,城中的爆竹声就能把这黑雾驱走。”
唐雪坞在东陵首战告捷,将第一波魔物潮击退后,仍守在易世珠前不愿懈怠。宁煜如往年一样,圣旨赐下礼单,流水般送入唐家。还未到年节,唐家隐匿在皲裂旧墙后的防护法阵,寻常百姓窥不见的院落亭台中,热热闹闹地办起了庆功宴。
唐留昭虚长一岁,个头抽长,身上穿着描金画虎的短袄,扬起稚嫩的脸来问他父亲:“姑姑的庆功宴,为何姑姑缺席?”
唐家家主忙着宴宾客,好不容易停下,听到唐留昭有此一问,突然愣住了。
不知何时,唐雪坞只在归帝都时的接风洗尘宴才会应酬一二,至于前线征战得到陛下赏赐后的庆功宴,一概不来。后来他也不再特意等亲妹归家,只等宁煜的赏赐送进来,就办宴席。
也不知风雪苦寒的东陵,易世珠法阵前庞大的魔物潮中,她是如何一次次活下来,又如何能做到将自己生死拼杀后换来的名望视作身外之物,比他这个兄长还要漠然。
他自小就知道自己眼中与妹妹眼中是两个世界。
有一年,旱荒中受灾的百姓涌入越水城,唐家奉旨赈灾,他心中计较着唐家散出去的银钱和水米,而她求助仙门,学了一道引雷求雨的符咒,将北境雪山上的积云借了过来。
万亩良田重回生机,灾民饱腹之后折返,倒是衬得他堂堂的兄长,只有那点一毛不拔的小算盘,实在卑劣不堪。
长辈都说,她既有和光仙子的眉眼,又有和光仙子的心性。圣洁无私,仙术卓绝,明珠般耀眼。
他从小就不懂唐雪坞的心性,此刻被儿子问起,也不知该如何将这份复杂的心绪教给唐留昭。
只是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好面子,爱虚荣的小心思占了上风。
哪位父亲也不想在孩子面前比不过他姑母。
话语与佳酿一起滚过喉咙,他半晌也找不到唐雪坞缺席庆功宴的一点理由。还是身旁惯会溜须拍马的另一位朝中同僚,听见了唐留昭天真的问话,代他接上:“雪坞将军不爱热闹,越水城中人人皆知。”
唐留昭想要反驳,他明明见过唐雪坞在热闹的年节去逛灯会,归京时在百姓倾慕的目光中笑得开怀。
姑姑明明说过,她最爱人间烟火的。
唐留昭正是学道理,辩是非的年纪,宴会上听到复杂的言辞和政务,心中有许多问题,不顾父亲醉酒应酬,缠着他一直问:“前两日姑姑灵符传信回来,她说要父亲把东西还给魔妖,才能彻底修补东陵法阵……”
“人多眼杂,你偏挑此时问。”唐家家主喝过酒,有些醉态,“有仙子愿力加持,那些魔妖根本冲不破宗祠的防护,怕什么?”
“可是姑姑说前线魔物比越水城中的魔妖更嚣张,隐患更大,咱们不该只顾宗祠……”
唐家家主脸色酡红,比在唐雪坞面前多了七分气焰:“你是听一介女流之辈胡乱指点,还是听亲父的教导?她今后是要入宫做娘娘的,事事都向着陛下,陛下开口,要东陵战场魔物清缴,她哪里还会管自家宗祠死活?”
可是那只怪鸟冲撞宗祠的时候,不也是姑姑亲手斩杀,落下一身伤吗?
小孩子不懂男女之分,只知道谁是上马征战的英雄,谁留守家中享乐。
但他也知道,血缘相连的亲父,与更疏一层的姑姑,自己今后该听谁的话。
公理与私意的困惑在孩童心中撕扯片刻,唐留昭听了这话,最后懵懵懂懂地点了头。心中原本并不成形的朦胧念头,泥塑一般,被捏变了一个形状。
——姑姑被陛下看重,早晚要和后宫那些脸色纸糊般惨白,做摆设的妃嫔秀女一样失去灵魂。
纵然姑姑贵为大梁统帅,骁勇善战,心系百姓,她的话,仍然不必认真听。而父亲即使从未立功,甚至屡屡因私欲让她前功尽弃,一句醉酒胡话,便能否定她的一切。
只因她是女子,而他是她的兄长。
月色清辉洒过的繁华官道上,有大片阴影悄无声息投下。宴会最喧闹之时,两面窗外忽然刮过一阵妖异的风,诡异尖利的哭嚎掠过,响彻头顶。
一股叫人不舒服的灵压刹然而至。
梁柱吊高的宴会堂中,赫然出现一道身形庞大的狼妖,比寻常荒郊中的狼足足大了三五倍,幽绿的眼宝石一般光泽深邃。
“魔妖——”
“是魔妖啊啊啊啊——”
在女将军与魔物拼杀时,后台享用着帝王赐下的珠玉灵宝,纵情声色的达官贵人们,此刻说不出的狼狈和惊恐。
丝竹之声戛然而止,身段妖娆的舞姬慌乱提起裙角,宾客尖叫着跑向四角,发觉正门被堵上时,尖叫化为撕心的绝望。
可却见那头浑身绕着黑雾的狼妖,在点点幽绿荧光中化为人形。
那“人”青年模样,深黑短衣勉强裹着身躯,在人人手捧暖炉、用热水温着酒盏,穿着短袄的宴会中格格不入。它化形并不完全,头顶还有一对短黑绒毛丛生的狼耳。唇色十分苍白,细看破败的短衣之下半遮半掩的小腹上,甚至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疤。
它茫然望着四周,似乎辨认了许久谁才是主事的人,终于望向主座上,抱着瑟瑟发抖的小儿子的唐家家主。
转眼间,惹得几十名宾客恐慌的巨大狼妖,竟然双膝僵硬,咬着牙生生跪了下来。
它开口沙哑,如含了碎石,滚过刀片一般:“烦请仙子后人,放我同族一条生路。”
咬字生涩,听上去有几分怪异,却字字清晰。
世界仿佛静了一瞬,紧接着,一股不能细想的震撼,才密密麻麻地泛上来,笼罩着所有人的心。
都说妖兽不开灵智,没有心思,所以人族能够任意捕猎斩杀,驯化玩弄。
为什么,眼前的魔妖……竟能开口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