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下了朝堂的洛煜在宫门口停了会儿,时不时朝后看一看,像是在等什么人。
今日是殿试,洛煜身为一国丞相,手下学生无数,如今进了殿试的,除三人人外,其余七人都是他的学生。
这最最要紧的状元之位,毫无意外是他学生的,只是……
那位并不是他一开始看好的。
他早就与那九位学生商量好了,谁能中状元,谁便能娶他唯一的女儿。
其实论他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就算他的女儿是个傻子,也不至于如今已经及笄了,这亲事都还未定下。
可五年前,姚儿深夜从舒园出来,一下子,整个大晋都知晓他的女儿曾在舒园过夜,这让哪个好门户的二郎愿意娶?
那舒园可是齐王世子住的地方!就算再不受宠,那也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
从舒园出来个大活人,还是夜里,当时不过短短数日便传得沸沸扬扬了。
前些年,他也是厚着脸皮托媒人介绍,可要么就是些歪瓜裂枣,要么就是些急功近利的,没有一个将姚儿放在心上喜欢!
他已经老了,不然也不会出此下策。
护卫柳一见相爷出来后便脸色如土,看着不远处的一群人围着一位如玉郎君说着巴结话,便不免有些愤恨,“这谢锦轩好大的架子,竟让相爷等他!”
说着,护卫便要上前去将人拉来,但是被洛煜拦下,“他如今刚中状元,有人赶着巴结很正常,等等也无妨。”
柳一一愣,心想:丞相果真是老了,这要是放在以前,怎么可能让那种货色蹬鼻子上脸?
但他也只能点头退下了。
谢锦轩是从西边最小的一个村子里出来的人,他肩负着全村人的期望,八岁离乡来帝京,苦读十三年终于高中状元,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一番。
谢锦轩看见一旁形色匆匆的男子,连忙叫住,“安时!”
周围的人见这位新科状元竟叫住位落榜的人,这不是自降身份吗?说不定还有些私人恩怨!
官场上的都是人精,纷纷寻了话头离开。
谢锦轩颇为得意:“你不是洛相最得意的学生吗?怎么这回殿试连前三甲都没进呢?”
被他喊住的安时并未顿住脚步,直直朝洛煜走去。
安时:“老师,学生惭愧。”
洛煜看向他,心中不免唏嘘,“明日来我府上。”
这话被追上来的谢锦轩听了,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他以前处处都被安时打压,人人都觉得他是吊车尾,可他如今殿试一举夺魁,成了新科状元郎,应当是无人再将他贬低。
于是他挺了挺腰杆,“洛相,让您老久等了。”
洛煜没再说话,上了马车,却叫他在马车旁跟着,还很是好心的吩咐道:“柳一,驱慢点,以免我们的新科状元跟不上,”
柳一冷冷剐了眼谢锦轩,“是。”
*
相府。
阳春三月,万物生机,时不时落点小雨洗刷一番,嫩绿变碧绿,万物又变了个样。
浔浔从厨房端来一碗莲藕粥,刚踏入院中,兰澜便端着一盆热水与她撞了个满怀,好在浔浔会武,脚尖一点,轻松避开,还顺便拉住为了避她而往旁边倒去的兰澜。
浔浔看着热水,问:“姑娘醒了?刚好我见厨房有姑娘爱吃的莲藕粥,便要了一些来。”
兰澜拉着她往里走,压低了声音道:“姑娘又梦魇了,这次醒来,哭着闹着要上街,我方才哄她时,不小心答应了……”
她看了眼浔浔的脸色,心里也拿不准主意。
浔浔淡淡道:“相爷让我来照顾姑娘,便是想让姑娘想去哪便去哪,左右我跟着,出不了事。”末了又补了句,“只要不是去见隔壁那位,去哪都行。”
兰澜脸色微僵,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其实洛姚没有做噩梦。
爹爹很早就不许她和明哥哥来往,她也好几年都没有与他说过话了。
她心里还是记挂着,得知池明衾今日会回京,时隔三个月,也不知道他的寒症有没有发作。
现在他不住在舒园,搬回齐王府去住了,所以只能是在街上看能不能远远瞧一眼。
也不知道他的寒症好了没有。
没有她抱一抱的话,这些年肯定很难熬的吧?
她缩在被子里,小手揉揉眼睛,眨眨被弄疼的眼睛,泪水慢慢涌上,可她没有要哭的感觉,所以揉了许久,眼睛四周都揉红了,也仅仅只是湿了眼。
随着推门的声音,她浑身一僵,忙将被子蒙住脑袋,拉得急,反而把脚丫露在了外边。
浔浔与兰澜进来便看见这一幕。
小姑娘在榻上缩了缩,藏住了脑袋,露出了脚丫。
浔浔只当她是做了噩梦,怕的。
“哈——嘁!哈嘁!”
躲在被子里的洛姚觉得鼻子痒痒的,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喷嚏,鼻子瞬间酸意上涌,泪水哗哗地往下落。
浔浔看了眼大开的窗户,兰澜忙放下手中的热水盆去关窗,“今日窗外的桃花开了些,许是花粉飘了进来……”
她还未说完便瞧见洛姚掀开被子坐起来,一双红红的眼睛泪水连连,就连鼻尖都红了,瓷玉般的肌肤不知为何带着层淡粉,可怜兮兮的模样,又可怜又可爱。
洛姚吸了吸鼻子,借着酸意,如葡萄的泪珠一串串落下,嘟嘟嘴:“姚姚好害怕……”
浔浔不疑有他,上前将她哭湿的发抹到脸后,柔声安慰道,“不怕不怕,是梦见什么了?奴婢带姑娘去,有我在,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浔浔前日刚满的十七,耍得一手好剑,得以三步杀一人,自十二岁入府,洛相将她买来,也是为了保护姑娘的安全。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就会做噩梦,梦中的事情,很多都会变成现实。
这是不幸的。
洛姚眨眨眼睛,在浔浔身后的兰澜竖起大拇指并朝她眨了眨眼。
她知晓这是将浔浔骗过去了。
开心的同时,心里又有点愧疚,于是她说话也有点不自然,“记、记不清了,就是梦见……梦见打打杀杀的,很多很多的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浔浔只当她是吓着了,不忍让她再去回忆,“没事了,姑娘记不清就不要再想了。”
她咬紧唇:“嗯。”
*
洛姚出门时刚好撞见了下朝回府的父亲,只是旁边还跟着位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她只匆匆瞥了眼,因隔得远,洛姚并未唤住父亲。
而洛煜虽看见了,也并未引见谢锦轩给自己的女儿。
洛姚逛了一会便喊累,想要去如玉楼里歇歇。
如玉楼是帝京城里最高的书楼,这书楼位于主道上,如果池明衾回京,那队伍一定会经过这里的。
一进如玉楼,洛姚便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着,眼睛一直往窗外瞟,坐了会儿便坐不住了,爬到窗台上往外瞧。
忽地,刺耳的声音响起。
“想不到傻子也爱看书啊?竟来了如玉楼。”
一开始,洛姚并不觉得是在说自己,可后边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像是在说她。
“她哪里像个会看书的?没看见她根本就不看书,趴在那儿不知道在看什么呢?”
“——莫不是不仅傻了,还疯了不成?!”
“哈哈哈哈……”
洛姚鼓着脸看过去,果然在人群中看见个面熟的,可一时想不起名字,鼻息间闻见一股浓到发臭的胭脂味,一下子就想起来这是东桥边齐家的姑娘,可还是记不得叫什么。
她这人有个缺点,记不住人名,但也有个优点,就是嗅觉很灵敏,能闻味识人。
浔浔上前将那些人轰走,可书楼里每一层都像上课的教室一般,只有书桌,没有隔间什么的,浔浔就算将他们赶走,但仍然挡不住那些打量的目光。
齐灵儿早就倾心于谢锦轩,她一早就派人去打探消息,得知他中了状元,心里那个恨啊。
谁人不知,丞相就想让今年的状元郎当他的女婿。
齐灵儿冷笑讥讽道,“傻子就是傻子,以为穿上了华衣就能……”
忽然响亮的一声耳光,硬生生将齐灵儿半张脸都扇肿了。
齐灵儿怒目含泪,看着洛姚:“你竟然当众让你的婢女羞辱我!”
洛姚看着雄赳赳的浔浔,心里的不安渐渐安定下来,“姚姚不是傻子。”想起她方才还未说完的话,洛姚以为她是想知道自己这身衣服是哪里来的,于是道:“还有我身上穿的是我及笄时,太后娘娘送我的。”
众人只知洛姚虽是丞相唯一的女儿,且是个傻子,却并不知道这傻子竟能得太后赐衣。
太后素有贤德美誉,一双巧手做的衣裳更是天下无双。
众人再瞧她身上的衣裳时,那如火般的红,鲜艳生活,薄纱的裙摆上片片飞蝶,如同真的一般,衣袖上的刺花也丝丝分明、栩栩如生。
“这、这难不成是太后娘娘亲手绣的?”
洛姚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吃惊的,“确实呀。”
她一想大晋在穿衣上十分讲究,很是崇拜那些制衣技艺好的人,于是道:“你们若是想要,我也没有第二件拿出来送人,不过如果你们真的喜欢,我可以让素娘去做几件别的花样来,她做的衣裳也很好看的。”
在场的都是些好读书的人,没人能接得住她如此大的好意,也无人再来讨嫌。
齐灵儿的脸色差到了极点,哭着朝外跑去。
洛姚忽然闻见一抹香气,像梅香,带着冷意。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不再去管旁人,探出脑袋,朝街道的尽头望去。
浔浔看出了她的反常,看了兰澜一眼,兰澜心虚地笑了下,浔浔顺着洛姚看去的方向看了眼。
什么都没有,一切如常啊。
可洛姚确信,很快就能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