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被巫匀影改变,白染没死,但还是被叫做小鬼。
他被藏在冷宫中长大,眉眼清隽,越来越像昔日的白染山灵。
巫匀影待他很好,君忆也每日给他诵诗,小白染学东西很快,也不需要人操心。
君忆教他读书时,巫匀影便在远处偷偷旁听。
君忆知道她喜欢读书,又好面子不肯说出来,便特地念得大声些,好让她听得清楚。
曾经她也是这样,伸长了耳朵,扒在太子私塾的后窗,以为没有人发现。
其实君忆一直都知道她在偷听,那些她在路上捡的书,她以为是王室子弟玩闹时乱扔的,其实都是君忆特地留给她的。
上面还有注释,巫匀影却从没想过,乱扔书的王室子弟怎么会这么认真地记笔记。
她向来粗枝大叶,倒是在冷宫的那段时间里,她看到君忆的字,恍惚间感到熟悉,才慢慢地,一点一点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原来君忆这个活菩萨,他这么好。
后来巫匀影自然而然地和小白染一起坐到了君忆旁边,听他教书,由他手把手教着写字。
巫匀影的字不好看,君忆口头上总是很难教会她,于是以薄纱覆在她手上,轻轻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
他的掌心宽厚,一年四季都是温暖的。
巫匀影常常说:“你是火炉吗?总是散发着光热,像个小太阳。”
“小太阳吗?”君忆笑起来很温柔,“那应该是你。”
*
小白染生来便有一口齐整的牙,不喝奶,却很喜欢吃君忆做的饭。
君忆从不觉得他是个怪孩子,即使曾经他是个鬼孩,君忆也会对他很温柔,会心疼他,会擦去他脸上别人的血。
世人皆说君忆太子有佛陀心肠,果真如此。
巫匀影时常想,没有他,昔年的自己如何熬过这样的岁月,恐怕早就反了。
不会等到她十七岁,他死那年。
四年的日子过得很快,巫匀影本来早就改变了这一世白染的结局,可以重新将自己封闭回她的身体。
但她没有。
她每日和君忆相处,将回忆再度走完。
原来她可笑而荒凉的一生,是有所留恋的。
*
这一日,君熹赐死君忆。
也是这一日,巫匀影曾说:“你若不想死,我便救你出这牢笼,天大地大,任君逍遥。”
彼时他说:“此方天地虽大,我却信天外有天,所以无论去哪里,这里于我而言都是束缚。匀影,这几年我很开心,这就足够了,若有来生,我还想和你一起看花开花落。”
幻境中,巫匀影看着他面前那杯毒酒,以为他会说一样的话。
却忽然听到他说:“我死了你会伤心么?”
巫匀影忽然抬头看他,恍惚间觉得他低眸看她的眼神有几分熟悉,她不自觉地点头。
君忆便打翻了那杯毒酒。
下一刻,有人带兵闯入冷宫,是君忆太子曾经的亲信。
原来这几年间,君忆的势力一直在暗中增长,大皇子君熹夺位,名不正言不顺,且昏庸无道,早就民怨四起。
只要君忆愿意,皇位就会回到他的手里。
可巫匀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幻境中的君忆,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
他不再追求广阔的天外天,而是选择了重新登上皇位。
这一切,是因为什么而改变的。
幻境中的这一年,君忆终究没有饮鸩酒而死,他忍辱负重,终于夺回了本就属于他的皇位。
巫匀影和白染再也不用躲在冷宫里,惶惶度日。
她也没有像真实的历史那样,因为君熹步步相逼,逼死君忆,夺走她最宝贝的免死金牌,还想纳她为妃,而爆发血脉里的一半魔性,近乎失控地杀了君熹皇帝,血洗皇宫,而后自己登上皇位,最终还因为染了满手鲜血,而下十八层地狱。
幻境里,这一次她在君忆的庇佑下,再无人说她是妖女。
没有万民血书,也没有晟王。
历史上的异域被君熹出兵剿灭,晟王活了下来,数月后抵达皇都,找到刚登上皇位的巫匀影,从乱臣贼子到有了王爷的尊位。
而幻境中的他,早死在了不知谁的剑下,尸骨生蛆。
君忆还让巫匀影住进了坤宁宫,后来她才知道这里是历届皇后的宫殿。
他不纳妃嫔,亲自教导白染。
无需巫匀影操心,这位千面坠之主便在君忆的教导下,洗净了邪性,重获了新生,再不是昔年让整个皇都悚然的鬼孩。
若非巫匀影知道这里的君忆只是幻境的一部分,险些都要有危机意识,担心白染之灵不愿意和自己走,而是会选择君忆了。
君忆即位那日,八方来贺,巫匀影见到了南蛮之王,向他要了一个鲛人。
南蛮之王不知为什么她会知道自己将要发卖一个不听话的鲛人,但他知道,对方是当今圣上难得珍视的人,于是便依她所言,借此讨好她。
幻境里的鲛螭被困在牢狱中时,原以为自己会被卖到最穷的地方,过最苦的日子,没想到会被送来皇城,见到一个如九天神女一般的人物。
她头戴金步摇,一身绣牡丹的红衣,天姿国色,美得不可方物。
她有着细腻白皙的皮肤,牵起自己脏污的手时,却没有任何嫌弃,她说:“苦了你了。”
鲛螭很想向她下跪,认她做主人,而她却让自己过想要的人生,这是第一次,鲛螭感受到人世间的温暖。
自那以后,鲛螭过上了最恣意的生活。
她当上了皇都的女将军,强取豪夺了皇都里最俊美的男子,怀上了属于自己的孩子。
君忆登基后的那段时日,是幻境里最好的时日,一切悲伤的事情都已成往事。
君忆每日下朝后,第一件事便是来找她,他还是喜欢给她做饭,用最朴素的食材,做出她最喜欢的口味。
酷暑时节,烈日炎炎,他会带着她去骊山避暑。
绿荫蔽日,鸟兽成群,巫匀影站在山顶俯瞰,忽然发现骊山原来这么美。
记忆里她的尸骨被泥水冲刷,骊山沦为死山,一直是她心头不想回首的过往。
而如今,她再想起骊山,竟然也能有美好的回忆。
这里再不是她心头的一根刺了。
回到皇宫,君忆又恢复了日常的忙碌。
他其实比她会做皇帝,巫匀影做女皇时,兢兢业业,每日为政务烦心,愁得无暇思虑其他。
而君忆将朝堂之事处理得十分妥当,拥簇者众多,除此之外,他还能分出一半的心,在她和小白染身上。
巫匀影见过老皇帝和君熹两任君主,对人皇自来是不屑的,所以会选择自己来做女皇,想给人族太平安乐的百年。
而君忆这个皇帝,是巫匀影难得认可的,他确实胜过了自己。
他在位时,前朝唯一争论不休的,也许就只有后宫一事。
君忆不纳妃嫔,后宫却住着一人,被他当作皇后一般珍视。
这件事满朝文武议论不休,更何况她身份低贱不堪,还带着一个像鬼娃似的弟弟,议论声中自然不乏狐媚惑主这种粗鄙的言论。
而这些全被君忆压了下来,一句都不曾传到巫匀影耳中。
巫匀影听到最多的话,便是身边掌事的婢女笑说:“陛下对姑娘真好,日日都来看您。”
有一次,另一个婢女接了一句:“可不是嘛,还让您住进这坤宁宫。”
话音刚落,那婢女便被掌事的横了一记眼刀。
显然君忆早就吩咐过了什么。
巫匀影屏退众人后,才问掌事的说:“这坤宁宫有何特别?”
她年幼时从未接近过这里,一直在极为偏远的炼丹房住着,自然是不知道的。
掌事宫女吓坏了,直接跪下:“姑娘,陛下不让奴婢说。”
“不让你说这坤宁宫是何用途?”巫匀影不解,“陛下的要求会如此奇怪?”
宫女摇头:“不是,是......”
巫匀影:“有话直说,陛下怪罪下来,我担着。”
宫女早就心疼陛下了,于是一咬牙道:“陛下说,不能在姑娘面前提封妃封后这样的话,不能让姑娘有一点为难。他怕您不高兴,怕您离开......这坤宁宫,其实是历届皇后的寝宫。”
都说邪神不通情爱,但巫匀影不是不懂事理,宫女这么说,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在她的心里,君忆早已成为重要的一部分,也许是兄弟、是亲人,但她却没想过有这么一种可能。
巫匀影上辈子直到默认有了凤神这么一个未婚夫,好像都没明白究竟情爱是怎么一回事。
却在此时觉得,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人间几年,幻境又几载。
君忆于她,比之凤神,虽只是凡人,却给了她所有的美好回忆。
她也不是没有心,春日隔着门望他身影时,秋千上看他低眉为她作画时,骊山上与他一同看遍山河万里时,或许偶然间的心动,便就是感情那么回事。
巫匀影正在出神,忽然隐隐感觉到幻境即将破碎。
宫女急匆匆地来传话:“姑娘,鲛螭将军要生了。”
鲛螭近日在皇宫养胎,孩子的爹就守在门外,鲛螭没让他进去,却叫了巫匀影进去。
巫匀影进去时,孩子刚好诞生,鲛螭抱着他,问巫匀影唤他什么名字。
“圣恩。”
巫匀影看着小圣恩的脸,听到刚出生的他便会唤一声“姐姐”,又唤她一声“陛下”,顿然间明白了一切。
难怪方才她怎么都找不到白染,果然是这样,圣恩就是白染。
曾经的白染死在了诛杀君熹、血洗皇宫的那一日,用鲜血为巫匀影铺出一条登上皇位的坦途,之后便转世到圣恩身上,有着更深重的魔气,险些让鲛螭生不下来。
巫匀影也明白了为什么昔年的小鬼和后来的圣恩,天生便像鬼娃娃,面无血色,眼神空洞。
因为他们的一半灵都封印在了恶灵冢的千面坠内,所以缺失七情,看起来没有灵气。
如今千面坠的白染魔将之灵和圣恩之灵结合,现在的圣恩其实长得很漂亮,粉嘟嘟的小脸,圆圆的脑袋,是很有福气的长相。
千面坠在此时再次现身,落在半空,圣恩将它变幻到手心里,递给巫匀影,甜甜地笑了。
“谢谢你,无论你是姐姐,还是陛下,亦或者是小薰。”
小薰相信他,姐姐保护他,昔年的陛下为他失去一身凡世血肉。
因为他是白染,也是圣恩,所以他注定会将千面坠给巫匀影。
巫匀影手里握着千面坠,百感交集。
与此同时,幻境开始崩塌。
圣恩说:“陛下,君忆哥哥在等你。”
如大梦初醒,巫匀影忽然向大殿奔去。
此时恰好君忆就站在殿前,在她奔来的时候,张开双臂拥住了她。
周围的一切都在消失,巫匀影第一次这样拥抱一个人。
她闭上眼说:“其实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人族历史不会重写,君忆,你不在了。”
“嗯,我知道。”君忆说。
“谢谢你,因为有你,在幻境里重活人间一世,我过得很好,即使都是假的,我也不会忘记。”
巫匀影忽然想起什么,心疼了一瞬,“也对不起,我不懂情爱,坤宁宫......”
话音未完,君忆在她额前落下一吻,神明般虔诚。
他说:“你会懂的。”而我会等。
君忆消失在眼前,巫匀影想捕捉他的身影,却再触碰不到,只有额前炙热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