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方平推荐的三个人,欧阳修一开始其实没打算理会,主要是他和张方平的关系也就一般。jiuzuowen
别看他们都曾经跟着范仲淹为庆历新政摇旗呐喊,细究起来他们之间的主张很多是不一样的。
别的不说,光是对待被贬滁州这件事上,欧阳修和张方平就表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姿态:欧阳修始终坚信自己还能重回朝廷,该搞政绩搞政绩,该吹牛逼吹牛逼;张方平到了任地就心灰意冷,有心效仿他父亲醉心佛法、不理尘俗。
有时候甩手不管很容易,想要死扛到底才艰难。
相处的时间越久,欧阳修和张方平之间的矛盾就越深。到现在他们见了面也只是点头之交,真没到相互举荐人才的程度。
要不是看了眼文章,欧阳修根本不会记住三苏之名。
老苏写的文章针砭时弊,既能畅谈兵事,也能借古喻今,在欧阳修看来是很不错的文章。
更令欧阳修欣赏的是苏轼的文章,如果说苏洵和苏辙的文章都算是中规中矩的类型,苏轼的文章却天然透着股难言的气韵,读来叫人如饮甘霖、酣畅淋漓,一如唐时卢仝夸赞新茶时所说的“生平不平事,尽向毛孔散”“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欧阳修早就看如今那股子浮靡华丽、只讲究格式不讲究内容的文风不顺眼了。
欧阳修全程跟修《新唐书》,遍读唐朝的正史和野史,其中他最崇拜的人是曾经掀起“复古”之风的韩愈。要不是庆历新政中途夭折,他肯定要大展拳脚,效仿韩愈来一场“复古”运动,大力提倡我手写我心,坚决摒弃追求声律骈俪的风气。
如今他不管写诗词还是写文章,全都是向韩愈靠拢的。
他在唐史之中发现了韩愈这颗明珠,恨不能一口气把它上面蒙着的厚尘拭擦干净,好叫所有人都看到它的璀璨光芒。
思及此处,欧阳修不由和范镇夸起苏轼,说“只恨范公不在了,不然范公见了此子肯定十分欢喜”。
范仲淹在许多文人之中属于白月光朱砂痣般的存在,当初范仲淹被贬外放时欧阳修还写了篇《朋党论》替范仲淹鸣不平,直呼“君子交朋友的事能叫朋党吗”,可惜没什么用处,只把自己也贬出朝廷了。
范镇与范仲淹虽都姓范,祖籍却不同,过去交情也不算太深。
听好友这般缅怀故人,范镇只得跟着应和:“范公是爱才惜才之人。”
欧阳修见范镇袖中鼓鼓囊囊,应当是带了东西过来,便笑着说道:“你也收到了你侄儿给你送来的文章?给我看看有没有不一样的,张安道只给了我那么几篇,我没读过瘾。”
范镇笑道:“我侄儿虽也在信中给我讲了‘三苏’,其中一苏却和你说的不大一样。”
说罢,他从袖袋中掏出自己带来的二苏文章以及《见微录》和《铁面将军平蛮记》放到桌上。
欧阳修来了兴致:“哪一苏不一样?”
范镇道:“少了老苏,多了小苏。”
范镇指指桌上的两本书,一本是印本,一本是手抄本,瞧着都挺新,也都不厚。
范镇又把范百福在信中的介绍给欧阳修复述了一遍,这“小苏”不一定是文坛新秀,却是个聪敏多思、懂得变通的孩子,倘若这些事果真全是他的主意,那这小孩将来必然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朝廷缺能写文章的人吗?
每轮科举赴京应试的举子都能把文章写出花来,只是这些人之中有没有真正的经世致用之才就有待商榷了。
何况,苏辂的文章写得也不差。
苏辂只是年纪还小,笔锋比较稚嫩,行文爱用大白话而已,倘若能好好教,将来未必不能大放异彩。
范镇说道:“听说张安道没收苏家兄弟俩为弟子,倒是收了苏文父这个小儿子。”苏文父指的自然是苏涣,文父是苏涣的字。
欧阳修打趣道:“这个张安道,遇到好苗子自己藏着掖着不举荐给我。”
范镇笑着替张方平开脱:“估摸着是因为这孩子还小,不像苏家父子三人明年就能参加秋闱。”
说来也是稀奇,到时苏家父子三个上阵父子兵,要是秋闱都过了,就该一起来京赴考了。
父子三人同科应试,也是难得!
欧阳修把苏轼和苏辙放到一边,准备回头再好好品读。
今日是休沐日,朋友相聚,合该看点轻松的东西,他先拿起《铁面将军平蛮记》看了看,一下子认出了铁面将军的原型,这小子胆子大啊,敢编排朝中的大将军!
近来狄青算是开封府风云人物。
狄青平蛮有功,如今已经从副枢密使高升为枢密使。
别看这只是去掉一个“副”字,实际上这个任命在朝中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主要是按照大宋的用人规则,枢密使必须由文官来当。
枢密院是管军事的没错,但是枢密院一把手就得是文官,你武官就算打仗再厉害,也不能给你当枢密使!
狄青这道任命,可谓是扎了不少人的眼。
最上头的位置就那么个位置,文官还不够分呢,你一只会打仗的武夫来凑什么热闹?你个舞刀弄枪的,知道怎么做关乎举国命运的决策吗?
反正,枢密使不是你们武将该染指的!
这事其实也不能怪文官,主要源头还是在皇帝。
当初老赵家被黄袍加身当了皇帝,就时常会疑心追随自己一路干过来的兄弟会不会也有同样的心思,所以来了次著名的“杯酒释兵权”——
喝下这杯酒,我们就是永远的兄弟了,真兄弟就该让好兄弟睡个好觉。你们要是麻溜地把兵权全部交出来,自己也可以安心回家养老去,岂不是皆大欢喜!
所以老赵家不管底下的将军打了多少胜仗,封顶的官职都是副枢密使,永远有个枢密使在上头压着!
忠心值几斤几两?
就算今天确实忠心耿耿,也不能保证明天一定忠心。
何况就算他们一直忠心耿耿,下属们也可能再来一出“黄袍加身”。
到时这位有权有兵的大将军是横刀自刎以证清白好,还是勉为其难顺势篡位好?
手里有权的没有兵,手里没权的管着人,那才是最安全的。
官家给狄青这样的任命,兴许是真的很喜爱这位狄大将军,可这个枢密使之职无疑是把狄青架在火上烤。
朝廷各个衙门的运作从来就不是独立的,各个衙门之间往往是相互协作、相互制衡,只要你这个武官管着枢密使,以后但凡关于枢密使的事务其他衙门就晾着,光是拖就能拖死你。
各地出个什么旱涝灾害,言官们也能顺手弹劾你一道,说今年闹灾就是你狄枢密使的锅!
欧阳修也是文官,他同样不希望狄青被放到枢密使这个重要的位置上。
主要是术业有专攻。
狄青武将出身,肯定玩不转朝中这些弯弯绕绕。
专业的事还是得专业的人来,你要是卷入朝中斗争却压根玩不过别人,对底下的人来说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不过狄青算是范仲淹提拔上来的,当初范仲淹与狄青交情有多好,欧阳修比谁都清楚。如今范仲淹才去世两年,即使朝中非议无数,欧阳修也没跟着落井下石,只打算专心修史。
欧阳修看完《铁面将军平蛮记》,觉得也没什么犯忌讳的地方,顶多只是过分突出狄青的英武非凡罢了。
戏中并没有说狄青在军中一呼百应之类的傻话,可见写戏文的人十分精明,知道百姓们爱看什么,也知道上头的人不爱看什么。
至于想在台上展现个人的勇武,无非是多安排两场打戏,这种顶多是以一敌十的戏码,戳不到谁的肺管子。
果然很聪明。
只是这出戏,怕是别继续演比较好。要是不小心演到了朝中许多人面前,恐怕会火上浇油,让他们越发想把狄青从枢密使位置上搞下来!
欧阳修隐晦地和范镇说起这事儿。
范镇深以为然,表示回去后马上就给侄儿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