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
不远处,妄意站在屋檐下,一袭白袍,身长玉立。
慕容殊立刻转头看去,“师尊。”
身旁,沈卿卿默默把头从慕容殊肩上抬起,坐直。
短短几步路,妄意走近了,眼神在烟雾袅袅的春烟茶上停顿片刻,又划过默不作声的坐得勉强规矩的沈卿卿,最终停在慕容殊身上。
“剑尊。”禹景曜和叶振站起,垂首道。
妄意颔首,两人自觉坐下。
“阿雪,你的香囊落在我这儿了。”
他微微俯身,广袖划过一个弧度,手掌翻转,掌心托着一个精致华美的香囊。
慕容殊仰首道:“谢谢师尊。”
他伸手接过,习惯性地嗅了一下,缕缕幽香传进鼻腔,心神霎时变得宁静。
慕容殊顺手将香囊挂在身侧,心里有些纳罕,他今天有戴香囊吗,怎么印象中是没有的呢?
但师尊都送来了,他应该是戴了的。
肩上传来一点重量,是妄意两手轻轻搭上。
慕容殊忍住了动右边肩膀的冲动,他觉得右边受的力比左边多一些。
错觉吧,他侧头,白玉般的手指修长好看,虚虚搭在肩上。
坐在慕容殊右边的沈卿卿看了眼那白皙的手,心中冷笑。
妄意站在他身后,黑发随着俯身的动作流下,垂至慕容殊耳边。
耳朵是慕容殊的敏感地带,轻微的痒意有一下没一下地骚扰着他,清冽却又带着柔意的声音自上方传下。
妄意道:“聊得开心,为师就不来打扰你们了。”
话罢,妄意直起身,抚摸了一下慕容殊的头顶,走了。
萦绕在周身的气息散开,慕容殊心中莫名松了口气,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是有点紧张的。
他觉得奇怪,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好紧张的。
正莫名着,右边肩膀一重。
沈卿卿抱着他的胳膊,在他肩上蹭啊蹭,偏生那张脸依旧冷淡。
慕容殊笑道:“你怎么像小小一样。”
毫无预兆地,一声惟妙惟肖的猫叫响起。
“喵~”
沈卿卿松手,深色的眼珠看着慕容殊,她没什么表情,张嘴准备再叫一声。
慕容殊哭笑不得,连忙阻止她,“好了好了,我没有因为小小不在而伤心。”
果然,沈卿卿表情松动了一点,坐回去叼着茶杯喝茶了。
叶振一脸严肃,眼中满是不解。
啊?
沈卿卿一句话都没说,他们这是怎么交流的?
他还在琢磨这件事,禹景曜拿出一盒点心。
盒子材质特殊,做工华美,其上纹样繁而不乱,疏密有致竟有一番意趣。
“哇,是那种好吃的点心。”
慕容殊一眼就认出来了,去秘境前,他隔三岔五地去找禹景曜,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这种糕点。
很难用言语来形容糕点的美味,起码以慕容殊贫瘠的语言无法描述,但用他的话来说,那就是世界上最不爱吃东西的人都愿意吃完这样一整块点心。
盒子被打开,里面盛放了三块玲珑点心。
点心真的很玲珑,一块只有成年人拇指那么大。
禹景曜将其推到慕容殊面前,道:“知道你爱吃,今天特意给你带了。”
一个惯会伪装,赖在慕容殊身边近水楼台。一个傻得可以,话都不会讲。只有他,投其所好,另外两个人真是毫无竞争力。
禹景曜的唇角翘起,不经意间超过了温和微笑的角度。
“很漂亮。”
三个字一出,禹景曜的嘴唇还上扬着,心已经冷了半截,他想,他这辈子也许都会讨厌少女的声音。
“卿卿你试试,它的味道和卖相一样漂亮。”
禹景曜的心坠入冰窖。
他的脸皮轻微地动了下,很快稳住。
这种糕点原料稀少,做法复杂,因此产量极少,以禹景曜的身份得到这小小的三块都颇费工夫。
慕容殊对石桌上的隐秘交锋无知无觉,他见沈卿卿分明很渴望,却迟迟不动,干脆捻起一块糕点递到她面前。
“喏,大师兄给我们的,吃嘛。”
说完,他又转头对叶振说:“叶师兄,你不吃吗?”
叶振还在生气,矜持地摇头。
就这么点三瓜两枣,还是都留给这个妖女吧。
慕容殊面上一喜,像只漂亮狐狸,“那剩下的我就吃掉啦。”
一口一个,两下吃完。
绵长的味道在唇舌间弥漫,慕容殊吞了下口水,没吃够。
相较之下,沈卿卿吃得很慢,慕容殊两个都吃完了,她才堪堪咬掉半个。
她每一口都很小,那么小心,那么珍惜。
慕容殊心中发软,她还那么小,却受了那么多苦,前十六年没有吃过半分甜。
禹景曜后压根咬得死紧。
故意这么一点一点地吃,无数次地投来挑衅至极的眼神,他甚至怀疑沈卿卿每次张口吃糕点时嘴角的弧度都是对他精心设计的得意示威。
说来他也算沈卿卿半个师父了,她是完全不知道“尊师重道”四个字怎么写吗?
沈卿卿吃完最后一口,微微仰头,露出一个僵硬而真诚的笑,“谢谢大师兄。”
禹景曜坐在她正对面,将她的表情接收得完完整整,那是做不得一点假的认真。
两种情绪涌上心头,胸腔闷堵,如鲠在喉。
最终,禹景曜一如既往地微笑道:“不用,几块点心罢了。”
难得见面,几人聊了许多,气氛在轻松和微妙之间来回切换。
慕容殊其实是话很多的那一类人,追着禹景曜问他在外历练时遇到过的事。
听完某个素未谋面的师兄被一散修三骗三放,而后把身上所有法宝丹药都上交求女修再给他一次被骗机会的八卦,慕容殊直呼精彩,身子都向前倾了。
“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那女修给他机会了吗,他们在一起了吗?”慕容殊问道。
他现在迫切地想要知道接下来的发展。
禹景曜抿了口茶,道:“并未。”
“啊。”慕容殊面露惋惜。
他听这故事跌宕起伏,觉得女修对师兄未必没有意。
两人既情投意合,怎会不结为道侣呢?
禹景曜仿佛看透他心中所想,悠悠道:“有情人不一定能成眷属。我不知当时发生了什么,数年前,那师弟终于回了宗门,却是孤身一人,他回来的当天晚上便羽化登仙了。”
慕容殊听后怔怔,一个欢喜冤家的故事,结局竟是这般凄然。
“情之一道,最是难解。”禹景曜垂眸,掩去眼中情绪。
忽然哀伤起来了,众人沉默。
“好了。”禹景曜扬起唇角,“别那么伤心,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说不定师弟早已转世投胎,这辈子和那女修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氛围陡然一变。
清风徐来,竹林簌簌。
慕容殊倏然意识到,今日叶振几乎没有张口说过话。
叶师兄……又生闷气了?
慕容殊眉梢一挑,斜斜看向叶振,揶揄道:“叶师兄,你还记得刚刚大师兄讲了个什么故事吗?”
“嗯。”叶振回望,从眉头到嘴角,动都没动一下。
事实上,这个“嗯”是疑问的含义,但他从来都是陈述语气,仿佛那个走神走到天边去人不是他。
寻常人只会当他话少冷淡,但慕容殊不是寻常人。
七年的时间于修仙者而言不过白驹过隙,于慕容殊而言是他人生最美好的三分之一。在这七年里,他认识了叶振,见识到了同在外人面前截然不同的许多面。
单一个“嗯”,再配上这冷到极致的表情,慕容殊能够断定,他亲爱的叶师兄又又又生气了。
他们聊天的时候,叶师兄恐怕全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然后把自己越想越气,越想越难受。
慕容殊向来是藏不住情绪的,他的五官明艳张扬,任何一点微小的变化都足够抓人眼球。
他看了眼禹景曜,又看了眼沈卿卿,觉得自己应该照顾叶师兄的自尊和小情绪。
于是,他站起来预备走向竹林,对叶振说:“叶师兄,你过来一下好吗。”
其实谁都看出来不对劲,但谁都没吱声。
同样没人提醒走到竹林也没用,除非用灵力划下结界屏障,否则以修仙者的耳力,这点距离任何悄悄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叶振紧绷的嘴角松了些许,顺从地跟着慕容殊走了。
慕容殊特意挑了比较茂密的一丛竹子,站定后转身,眼神狡黠,满脸的果然如此,“被我猜对了,叶师兄,你果然在生气。”
“哼。”叶振抱剑虚虚倚靠竹子,从鼻腔发出一声气音。
算有良心,还看得出他生气了。
慕容殊回忆下午发生的一切,绞尽脑汁想到底是什么触发了叶振的生气机制。
他将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在脑海里重现了一遍。
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问题出在哪?
他眉间微蹙,神情苦恼。
别人生气没关系,过一会儿自己就能好了,但是叶师兄不行,他真的会因此生心魔啊。
据说叶振每次突破渡劫都必定会渡心魔劫,再加上平日里大的小的,试剑峰主助叶振破了几十次心魔。
慕容殊急了。
磨练心境,迫在眉睫。
以叶师兄的心性,往后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