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失去了意识,把自己缩成血球,竭尽所能减少自己占据的空间。
温若卓半垂着眼,无声凝视着那人团成球的窝囊样,半晌才道:“……你说什么?”
岁枝皱眉,但一想到温若卓是出钱的买主,就把话又重复了一遍:“这二十年间,三师兄找他找得紧,直至现在也不曾放弃,你可得把他藏好了。”
风拂林叶,鬓发扬耳,温若卓只觉耳畔飘忽,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时魔尊伏诛,五宗绞魂,魔尊倒在血泊中久久不动的时候,终于有人意识到了不对劲。
有人提着云煅门门主亲手所制的搜魂灯走去阵法中央,发丝服帖垂落于身,无风无雨,烛芯矗立,一丝一毫的火星都没有出现。
原本人声鼎沸,逐渐寂静无声。
因不死之身而举世闻名的魔尊身死,竟真因胥庄宗随手一使的绞魂阵而魂飞魄散。
此事甚至惊动了多年不出世的天机府府主,将他引来了。
意料之外的是,天机府主的脸上,也透露着掩不住的不可置信。他甚至带领自己的两名弟子,在所有人面前展开了范围网盖天涯海角的搜魂术。
没有任何反应。
天机府主侧头,白发纷飞,双眸虽已被白绫蒙住,但脸庞对着的方向,分明是那倒在血泊中,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的魔尊。
天机府主沉默了很久,缓缓道:“给我们三个月的时间,天机府定会给世间一个交代。”
等来的,却是天机府大弟子带来的消息。
“天机已现,魔星归陨,魂魄消散,世间安宁。”
那弟子如她的师尊一般,也是白绫缚眼。缎带与青丝夹杂飞扬,黑白明灭。
她红唇微起,清声朗朗间,落下一锤定音的消息:
“——魔尊莫承厌,已身死魂灭,料定生前怙恶不悛,罪孽深重,得因果报应,天诛地灭,收回本命,死不足惜。各位可舒心宽敞,无须再日夜胆战心惊。”
众皆哗然。
无数窃窃私语声尽显震惊骇然,纠缠世人几十年的不死魔头竟然真的魂飞魄散消失于天地间了,荒唐程度好比一个举世公认的棘手之敌被随处可见的蝴蝶随便振翅而起的微风给轻易扇死,要是换一个人说,在场谁都不会相信的。
偏偏是天机府下的定论。
没有人敢违逆天机之言,所有人的命数尽在天机府手里,包括修为高深的五大宗主。
可是,莫承厌死了。
始料未及的人中,包括天机府主。
温若卓站在浮黎宗众弟子面前,双眸平静,一瞬不瞬紧锁住天机府大弟子。她安静地立于空际,衣袖悄然浮动,如一株淡然脱世的清水芙蓉,飘飘遗世独立,落在温若卓眼里却如灼日般刺眼。
死了也好。
有人过来拉他的衣袖,有无数人在背后一声又一声喊着“首席”,恍恍惚惚,好似无数双手将他脱离拽出滔天巨浪潮涌,把他封闭的神识尽皆打开,他才从溺水的感觉中逐渐回过神来。
是的,是的,他于上个月的首席比试上大胜曲泽,又回到了以前做为首席的日子,那万人敬仰的位子。
温若卓回过头,见到一张细皮嫩肉的白脸,双眉微蹙,眸间不住盯着他,担忧之色尽是伪装,谄媚又恶心。
控符峰的于逸之。
这人让他很是厌恶,欺软怕硬骄横跋扈,明明一身凡胎俗体,没有半点修仙机缘,仗着收徒大典上天机府对他的预言,像狗皮膏药般赖在浮黎宗撕也撕不下,不知服用了炼丹峰多少丹药才勉强跨入修真体质,竟还没有任何一点自知之明,妄想挤进以剑术而闻名的浮黎宗御剑峰。
他抽出被那人握在手中的衣袖,轻笑道:“于师弟有何事?”
于逸之发出一声叹息,脸色很是凝重:“我知道,你在莫承厌手下受了很多苦,一朝听到这等喜讯肯定是情难自禁激动不已,连唇都没了血色。我只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好不容易从他那里逃出来,便不要再把任何心绪精力浪费在那样的泥猪疥狗身上……”
“多谢于师弟。”
温若卓打断他的话,嘴角扬着最标准的微笑,但他明白自己内心有股莫名其妙的戾气油然而生,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控制好自己眼底眼也掩不住的厌恶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自不会像他人一样永远魂梦难安噩魇缠身,但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我不希望任何人对我指手画脚。”
于逸之的脸色是怎样的,他忘了。
他只记得他很快与他擦肩而过,不想再面对真正的泥猪疥狗。可能当时怕脸上的面具破碎,想赶紧躲避什么,走得急,穿过人群,连松贺寒赶到他身旁对他道歉他也没精力去回复。
所以这人怎么会是于逸之。
指尖一抖,苍穹剑渐渐消散,温若卓手一抬,两根染血的断木枝飞到他掌心里来。
他明明按照那人之前所言亲自邀他去御剑峰,那人也只是慌张地不住摇头拒绝。
于逸之不会这样的。
于逸之会巴不得凑上来,更不可能拒绝他的同路邀请。
指尖一使力,木枝尽被碾碎成灰,扑簌簌从温若卓指缝中落下。
最重要的是,那重攻不重防的剑术,那不要命的同归剑意。
半吊废物于逸之不可能会。
温若卓冷漠的眼神中陡然划过一丝狠戾,眉角眼梢却荡开了笑意:“就算你三师兄找到了他,也会很失望吧。”
温若卓内心很明白。
天机府大弟子带来消息后,不信的人不只是他。
那一日的天空很是难看,乌云压迫,电闪雷鸣,磅礴雨势中,有人手执一柄青油纸伞,雨滴断线般落于其上,又湍急地滚落而下,仿佛在用力冲刷着那浅薄的青。
那人逼问他到底是怎么把莫承厌逼死的。
“他不可能死。”
那人双眼闪烁着疯狂与诡异的光芒,好似有一头精神几近扭曲的庞大巨物被尽力塞进眼前这副瘦削的身躯里。他笑得很肆意,像疯子,说的话也让人听不明白。
“我比世上所有人,都了解他的身体,”他一字一句道,“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死在一个绞魂阵里,你对他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呢?
有点记不清了呢。
思及此,温若卓眼底的笑意更浓烈了些。
岁枝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没有回话。
面对岁枝的沉默,温若卓也不在意:“只是你刚刚让他忘了自己所做出的愚蠢行径,我只好陪他再演一小会儿了。”
随后向岁枝伸手,云淡风轻道:“我要的东西。”
岁枝悠悠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莫承厌,唇轻启,轻声说了句什么,恰巧风过山林,呜咽呼啸,掩住了他的低语。
除了温若卓,无人听清。
风响中,两人交谈片刻,岁枝从怀里掏出了个灰色小锦囊,交到温若卓手上。
他蹲下身脱下莫承厌的紫衣袍,把自己身上的白衣盖回莫承厌身上,将血迹斑斑的紫服搭在臂弯,往深林走去。
林枝斜立间,仿佛见到一条裂缝倏然打开,又在顷刻后悄然合上。
***
莫承厌意识逐渐清醒,阴湿粘腻的空气充斥着他的每一次呼吸,令他浑身不适,闷声咳嗽了几声,只觉身下床榻很是硬邦邦,像块石头一样特别难躺——
他眼还没来得及睁,手就先颤抖着碰了碰身后之物。
光滑质地,冷硬瘆人。
——啊苍天这确实就是石头!
莫承厌赶紧睁眼起身,紧张环顾周遭。
他在一处宽大的山洞里,黑漆漆一片,远处有洞口,照光而来,铺射那方小天地以光明,此外仅余黑暗。
莫承厌定晴一看,还能见藤草滋生蔓延,附于石洞山壁上,静静垂落。远处地上,坑洼之处积满了水,地上裂缝之处长有青苔野草,不断渗出难闻的草腥味。
怎么死这儿来了?
他分明、他分明……进了秘境,遇到了温若卓,温若卓邀他一道同行,他给拒绝了,自个儿转身就走……然后……
莫名中,脑袋好似被针扎一般,嗡嗡作响,霎那间思绪一片空白,直把莫承厌疼得精神恍惚,不禁抚上脑袋,触到一手的冷汗。
“你醒了。”
有人从洞口走来,遮住了片刻明媚,披着一身白光步入黑暗。
莫承厌大骇,感觉脑门的疼也算不上什么了,他刚想从石床上下来,一股酸麻感却从四肢百骸滋生而出,直把他整个人浸透瘫软,“砰”的一声又给摔回石床上。
那人轻笑一声,伸手抚上他的肩膀。
莫承厌吓得瞳孔都瞪大了也不敢吱声,只能呆呆顺着那人的力道安静靠回石壁上,再呆呆看着那人背对坐在离自己不远的石床边缘,无形中把自己圈在里面。
“你走了之后没多久,我便听到那里有魔兽吼叫,赶过去后就看见你已经躺在草丛里没意识了,受了很严重的伤,把那些枝叶都给染了个红呢。”
那人叹气道:“你该跟着我走的。”
莫承厌:“……”
莫承厌:“!!!”
太恐怖了!这人不是温若卓!
他先是低头查看了自己的伤势——很好,光线暗,只能看到自己的白袍污渍斑斑,想来就是血迹了——接着就是惊骇看向黑暗里看不清神色的温若卓。
不是,就算是上辈子他熟悉的那个温若卓,也不是这样的!整天一副恨极了他的样子,就差把他心肺给生挖出来煎熟了吃……
等等。
难道……是因为,他现在顶着的是于逸之的脸,所以温若卓才给好脸色?
莫承厌还没来得及在心中涌起一片应景的酸涩,更是没来得及挽袖擦泪暗自神伤,就意识到了更恐怖的事情——
放屁!明明前天在华水镇相遇,他对于逸之的态度还不是这样的!
可他脑瓜子又滴溜溜一转,突然就想到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温若卓,在看到他死人般躺在地上两眼一闭昏死过去的时候,终于意识到他绝无可能是那个不可一世的魔尊,于是——态度就变好了?
一滴水终在上方凸起石处凝聚,啪嗒一声落到下方水洼,溅起涟漪波澜,又重归平静。
所以他为什么会昏过去?
莫承厌感觉浑身冷嗖嗖的很不得劲,他更倾向于是自己乱走没看路,撞树上把脑袋磕晕过去的。
虽然他那一身伤看上去就不是简单撞树就会有的,但莫承厌对自己的拳脚功夫有点心知肚明,就算真是全力不敌魔兽,也不该对其毫无印象。
他没来由感觉事情不简单,多年在刀山火海里艰难夹缝求生的经历让他汗毛都立了起来,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手一伸,扒住石床边角,莫承厌挣扎着弯身想下床。
温若卓状似无意抬起手,按在石床边缘,将他的去路挡住,道:“你还没休息好,急着离开这里做什么?”
莫承厌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现在就感觉自己生命倒计时已经作响,混着他的心跳声,滴答滴答走得分明。
于是他没过脑子地说了一句。
“呃……因为我不想当狗。”
抓耳挠腮……冥思苦想……最终一拍即合,大笑一声,决定发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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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