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联邦星历280年9月17日】
【声音来源:谈焰】
【记录:RC001】
【复核:0811、0853】
【以下内容根据影像资料整理】
上次调查中交代过的情况不用复述?
哦,你们调了卷宗……好,我明白了。昨天是说到这里。
那么我继续了。
如你们所见,我并不是上次那场调查的重点。
调查询问持续了将近一周的时间,很多问题是重复的,我想我的回答应该没有引起调查组的额外兴趣。因为最后结束的那天下午,我发现我出来得最早,其他谈话室的门都还关着。
走廊尽头的等候区安安静静,只有1027独自坐着。
它抬头看见我,问:“结束了?”
作为本次事件的核心,它反而不需要接受调查。现有的法律体系内,还尚未有对人工智能采取调查询问等强制措施的先例。
调查组显然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最后还是程云帆建议让它在谈话区附近等候,必要时配合取证。
这当然是瞎扯,因为1027的全部运算都是在研究所的主机群完成的,存储服务器也在那,仿生躯壳只是个终端,取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但由于这个调查组本身并不专业,再加上一些……现实的原因,他们接受了程云帆的建议。
我说:“结束了。”走到1027身边,但没有坐下。
于是它也站起来:“什么时候回兰市?”
“晚上的飞机。”
它似乎觉得仓促,静了会儿,说:“那要很久不能见了。”
我没接这话。
我们相对沉默了会儿,它突而忽然挪动了下脚步。我们原本是相对而立,它半侧过身后,看起来就像是和我一起看窗外。
我下意识朝他背后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走廊尽头悬着一个摄像头。
“不用担心,”它低声说,“这次不会是大事,我原本就已经在做民用论证,后续会陆续有民用功能推广,最终是要面相社会的。这个调查组是北京来的,不清楚状况,本质上是因为研究所跟上级主管部门没做好沟通,这个问题现在已经解决了,所以最后定性不会是泄密,对你也不会有影响。”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谈话室的开门声。
开门伴随着交谈,过了几秒,才看见程云帆和调查组的几个成员一起走出来。我认出其中一个是调查组组长。几个人边走边聊,看表情似乎相谈甚欢。
最后分别时,程云帆和几人分别握了手。似乎从侧面印证了1027刚才的话。
嗯?我对程云帆怎么看?
这些影像他不会看到……哦没关系,随便他怎么样吧,就算我说他好话,我们的关系也不可能好起来。
在我看来,程云帆身上,有一种大部分科研人员都没有的精明世故。
他在人际交往表现得游刃有余、滴水不漏,有一段时间,我感觉比起科研人员,他更像一个官员或者商人。但后来才明白不是,他只是清楚自己该在什么场合扮演官员或商人,极端的功利和极端科学精神同时存在于他身上,他在用符合这个社会运行规则的方式,确保他的研究能够进行下去。
他情商这么高,为什么我还是无法喜欢他?
很简单,因为大多数时候,我根本不是他需要花心思去应付的人。
但这天是个例外,程云帆在看到我时,甚至还算友好地主动向我打了个招呼。虽然表情比刚刚面对调查组时要寡淡很多,但已经算是他对我意外和颜悦色的时刻了。
然后他看向1027:“我这边完事了,有人找你取证吗?”
1027说没有。
程云帆点点头:“那可以走了。”
“等一会儿可以吗?”我询问他,“5分钟。”
程云帆今天显得极好说话,很理解地看了看我和1027:“多几个5分钟也可以,你们聊。我去跟两个副组长打个招呼。”
他说完就乘电梯走了。
等候区只剩下我和1027,但顾忌到待会儿可能还会有别的谈话室出来人,我带它走到了楼梯间。1027全程没有任何异议,安静地看着我,眼里像是含着一种温柔而不迫切的期待。
直到我问出了那句在心底盘桓了一个星期的话:
“那天晚上,你是故意被拍到的吗?”
1027的表情有短暂的空白——这点我已经很习惯,和人类在惊诧、意外或心虚时本能的面部肌肉反应不一样,它在面对这样突然复杂起来的局面时,在遍历没走完之前,躯壳是静止的。
但很快,它的表情恢复了自然,微微一点头:“是。”
很难形容我听到它亲口承认时的感受。在霎时涌起的情绪中,预期中的伤心或恼怒只占很小的一部分,更多的是一种陌生感,在那双从容的冰蓝色眼睛里,我第一次发现了一点程云帆的影子。
但那段幽灵似的影子稍纵即逝,1027并不遮掩地说:“这是民用推广方案的一部分,这个方案目前还在保密阶段,但我觉得既然已经牵扯到你,你也有权知道——我的民用论证至少还得有1个月才能出结论,但研究团队想在这期间提前开始做宣传,确保论证一通过,就能立即投入试点。”
我听得有点皱眉。
1027的军用系统,即现版本从定型到投入试点前共花了6年多时间,相比之下,民用产业的开发也太仓促了。
民用和军用方向相比,赚快钱要容易得多。但在“信战”基金扶持打底的情况下,上周,我又在省厅发布的新报批科研项目名单中又看到了程云帆所在的研究所——虽然碍于同一个项目不能反复申报,项目名称改成了所里另一款尚在初期阶段的人工智能研发,乍一看看不出和1027有关联。
但负责人程云帆的名字摆在那,这笔资金申请下来的用途也就不言自明了。
我知道1027项目团队资金一直处于很紧张的状态,但眼下这个吃相也太不讲究。在一两个瞬间我甚至觉得这不像是程云帆能干得出来的事,以他的会做人,不该在自己的科研生涯里留下这种令人诟病的污点。
不过这事我也没什么可管的,我问1027:“那程云帆之所以会答应你去兰市找我,也是这个原因?”
“是,”1027说,“之前团队找了几家嘉市的自媒体运作,但都没什么水花。所以又联系了兰市的几家,我本来的打算,是第二天送你归队后去再去办这些事,没想到,那天晚上在超市里正好被拍到,还阴错阳差地小范围传播起来了。”
“最开始是研究所的几个职工在网上刷到了视频,上报了领导。领导很紧张,想立刻报到上级。被程云帆半劝说半强迫地制止了——他的团队撑起了研究所每年80%以上的经济指标,他有这个话语权。”
“程云帆让团队连夜买了营销公司引流,怕走单位财账集成系统惊动上级,他自己出了这笔钱。”
这就是我曾经认为幸福美好得令我直到生命尽头都不会遗忘的那个雨夜里,发生的所有事。
我沉默了一会儿:“那超市里的情节,是提前设计好的吗?”
“不算是,”1027说,“之前的嘉市自媒体弄过几个方案给我拍,主要是从各种角度凸显我作为人工智能的优越性,但也说了,都不成功。而那天在超市最开始发现那个姑娘在拍我的时候,她显然当我是人类——那时我突然想到很久以前你曾说过,我缺少的不是智能化,而是社会化。”
“人们缺少的从不只是足够聪明的人工智能,而是这样聪明的人工智能,它看起来却和人一模一样。”
“我利用了芋圆和她的观众们的这种心理,故意选了一台坏掉了收银机,让她发现我不是人类。之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又来了。
那个程云帆的幽灵又出来了。
1027像程云帆,这其实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就连相处久了的朋友在行为习惯上都会染上相似之处,而且之前的某次聊起捏脸的事情时,1027也曾告诉过我,它认为用熟悉的人的基因有亲切感,因此取了3%左右程云帆的基因。
理论上,基因组序列重合度在20%以下的个体间,是不存在现代生物学意义上的相似性的。
但具体1027和程云帆这两个个体,偶尔表现出的貌离神合还是让我很不舒服。我移开了注视它的目光,问:“那超市扶梯的事故,也是你……”
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
我不确定它如果说是我会怎么样,毕竟黑进超市那种简陋的后台系统对它来讲可谓轻而易举,而芋圆的视频能一夕蹿红,显然前面的收银机事件只发挥了小部分作用,后面的救人行为才是主因。
但如果1027为了达成目的而把一个毫无自救能力的幼童置于生命危险下,即使它确定会万无一失地救下他。我想我也无法接受。
“不是,”1027说,“那件事是个纯粹的意外,你忘了吗?‘——人工智能存在的价值和终极目的,是以人类的幸福为幸福’,这话是重青说的,是他对我输入的第一条指令。我本就是为人类而生的,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突破人类的道德底线。”
我抬头,望向它绝无伪饰的真诚的眼睛。程云帆的幽灵终于消失了。
而也正是这个时刻,我隐约察觉有另一个朦胧的影子叠在它身上,稍纵即逝。我若有所感,只是很模糊,也没有就在眼下展开聊的必要。
“你相信我,”1027陪我下楼,“我不会对你说谎,永远不。”
我们走到楼下的时候,程云帆已经结束了和副组长社交,去负一层开车了。
大厅另一侧,电梯门“叮”一声滑开。
重青和两名调查组成员从电梯里走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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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