磅礴的日光打下来,照得岐山七十二峰恍若神迹仙踪。
许明秀坐在一杆翠竹上,翠竹丝毫没有被他压弯,他像是长在竹上的一片叶,雪白的衣摆随微风飘浮。
身后就是万顷竹林,许明秀闭着眼,微微垂着头,入耳除了万顷深翠竹林的摩挲声外,他甚至还能听到峰角小镇孩童的嬉戏声、犬吠、长街的叫卖声.....
直到多了一道脚步声。
许明秀睁开眼,瞬间,风停竹林止,万籁归于寂静,唯有长空万仞,白云无声漂流。
他没有下去,还维持着坐在竹子上的姿势,只稍稍低了低头,对停在竹林外的人恭敬道:“弟子给掌门师叔请安。”
涂引柯哪里敢在他面前摆师叔的谱,他挥了挥手,笑道:“近来可好?我此番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万州秘境破了。”
许明秀稍稍抬了抬眼。
“传闻中天道神器之事竟是真事,”涂引柯笑容敛了敛,“那神器被一个叫谢仞遥的人拿了去,一跃成了三河风云榜第五百一十二名。”
“明秀,这事你怎么看?”涂引柯双手背后,抬头去看他,但却兀地顿在了那里。
许明秀不知何时已经不再听他说话。他微微侧头,向万顷竹林深处听去,寡淡的日光映在他脸上,照得他侧脸极为冷淡。
片刻后,许明秀似乎听到了什么,突然笑了笑。这一笑,令他浑身冷漠如潮水般褪去,整个人都温柔生动了起来。
他转过来头,竖起一根指放在了唇上,放低声对涂引柯道:“掌门师叔抱歉,我师尊起身了,弟子现在要过去伺候师尊。”
涂引柯:“......”
他想劝点什么,但那明显是许明秀的逆鳞,涂引柯张了张唇,到底什么都没说。
但许明秀似乎看出来了他的想法,他此时心情好,不介意给涂引柯多说几句,于是弯了弯唇:“师叔就是让我去找这个谢仞遥又如何?”
“岐山近些年来式微,底下不知多少宗门想要踩着岐山爬进去‘一山一寺带三宗’,”许明秀低头整理衣袖的褶皱,“一个神器,就能呵退这些宗门么?”
他身上再没一丝不干净整洁之处,许明秀重新看向了涂引柯,如玉长指微卷:“再者,谢仞遥拿了神器,也不过只是五百多名而已,不是吗?”
山河风云榜第五名的少年人轻声道:“我当时不屑于抢救世之人的名号,如今也不屑于抢五百多名手里的神器。”
“那可是神器,”涂引柯终是打断了他的话:“你不愿意,长宁宗的人,山河风云榜其他人可都盯着他呢!”
据他所知,长宁宗的那个宋阳秋,如今还在万州秘境旁的小镇里。
他说完这话,得到了许明秀一个正眼。
少年似乎急着去找师尊,看着涂引柯说出的话也万分诚恳:
“关我屁事。”
*
谢仞遥所有的魂魄都蜷缩在未被侵占的那点识海中央,一寸之外,就是肆虐的金光。
他魂魄单薄,不敢硬生生地去和金光相抗衡,谢仞遥躲在这点安全的空间里,只能凭本能的,去试图去调动控制自己的经脉。
但每一次念头起,伴随的都是金光地绞杀,随之而来的,就是最脆弱的神魄受损。
天地茫茫,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帮助谢仞遥,好在他性子模样看起来软,骨子里却有些执拗的坚韧。
被金光环绕的空白识海像是漂浮在海上的一粒孤岛,谢仞遥一团银白的魂魄在其中柔软地起伏,一次又一次,不知多少次地尝识再失败。
谢仞遥在这漫长而又不能急躁的情况下,一下下去和身体的经脉丹田做呼应——在数万次的失败之后,围剿他的金光里慢慢出现了一丝丝别的东西。
这些微弱的灵力斑驳而渺小,却一点点地挤开金光,游走进了谢仞遥魂魄中。
这毕竟是他自己的身体。
慢慢的,灵力越来越多,缥缈的灵力渐渐碰撞汇合,从细丝变成了小溪。
谢仞遥的魂魄,也从一个银团子慢慢地形成了一个小的谢仞遥。
小谢仞遥盘着腿,眼眸闭着,面色沉静,朝他游过来的灵力进入他身体,最终在他手腕上变成一个五色纠缠的纹身。纹身绕着雪白的腕子一周,遥遥看上去像是一个手环——那是他的五灵根。
等他衣摆都有了具体的形状后,小谢仞遥伸出胖乎乎的指尖,碰上了近在咫尺的金光。
下一瞬,金光从他指尖朝他体内疯狂地奔涌而进。
小谢仞遥的眉头皱了皱,疼痛使他空白了一瞬,但紧接着手腕上的灵力闪了闪,就金光纠缠到了一起,指引着金光前进的方向。
等识海里再没了金光之时,谢仞遥睁开了眼。
他整眸的那一瞬,眼中暗金光芒闪过。
这点暗金光芒似是幻觉,转瞬消失,谢仞遥瞳孔又恢复了漆黑如墨的颜色。
“醒了!”王闻清见他睁开眼,笑得不见眼,呲着牙转了一圈,高高兴兴地道,“这玩意儿为师没法帮你,好在你自己挺了过来,不然你只能废成傻子了。”
谢仞遥还浸疼痛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便宜师尊欢天喜话里的恐怖,卫小二和游招娣趴在床头瞧他,见师兄有些愣愣的,就都笑了。
听他们笑出了声,谢仞遥才回过来神。
疼痛褪去,他首先感受到的,是对身体无与伦比的掌控感。不过心神一动,灵力就如鱼得水般地窜上了他指尖。
王闻清看到,摸了摸下巴,呵呵笑道:“快到筑基期了。”
谢仞遥收回指尖的灵力,伸手撸了把眼巴巴看着他的卫小二和游招娣的头,环视了一圈,问王闻清道:“顾奴呢?”
当时刚出万州秘境,他硬挺着说出了那个“跑”字,可跟着王闻清压根没跑两步,谢仞遥就被金杖的光逼的昏迷了过去,魂魄缩进了识海之内。
他有意识的最后一幕,是顾奴伸手接过了倒下的他。
他昏迷了一个多月,一开口声音低哑,王闻清给他递了杯水,道:“为师让你师弟出去买药了,估摸着时辰快回来了。”
王闻清见他还一脸懵然,伸手挠了挠头皮,絮絮叨叨地开口:“长宁宗和皇室捉我们的人太多了,你们几个又伤的伤昏的昏,为师想了想,就带着你们在镇子里找了个没人住的宅子,先藏一段时间啦。”
他呃了一声:“长宁宗的那个狗崽子现在还正满城闻着你在哪,等过段时间他走了,你们的伤也都养好了,师尊就带着你们回咱们落琼宗。”
谢仞遥本来想问王闻清能藏得住吗,但转念一想,他这个便宜师尊别的不行,乱七八糟的东西多的是。
他既然说藏了,就能藏住。
谢仞遥脱口而出的话就换了样:“顾奴什么时候成师尊的弟子了?”
“他不是你师弟吗?”王闻清见他这么问,万分震惊,“他是你师弟,那自然就是为师的弟子......”
王闻清反应过来似的,一拍大腿,痛心疾首:“好小子,你不会想叛逃师门吧?!”
谢仞遥:“......”
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没有再说什么。
“为师的弟子可不是谁能当就能当,”王闻清倒是来安慰他,“你放心,为师收他,自然有为师的深意。”
谢仞遥看看卫小二,再看看游招娣,又想了想自己,觉得王闻清这话没有多少说服力。
他眉眼都恹恹了几分。
两个孩子带不够,又来了一个。
王闻清见他垂头丧气的,伸手也在他头上揉了两把,他嘿嘿一笑:“别难过了,看看你身边。”
谢仞遥低头看过去,顿了顿。
卫小二见他看过来,将眼馋了许久的目光收回来,用扇子将它往谢仞遥身边推了推。
游招娣在旁边很乖地道:“它是师兄的了呢。”
金杖安安静静地躺在谢仞遥腿边,金光已然完全敛去,谢仞遥指尖动了动,金杖就飞到了他掌心里,近乎乖巧地躺在了他手心中。
谢仞遥看了一会儿,仰头问王闻清:“它怎么变得这么小了?”
金杖此时只比他手掌长点。
“神器是比极品灵器更为高阶的存在,这小祖宗平时蕴养耗费的灵气最少也要一个元婴期才够,你才到哪?”王闻清颇为嫌弃地撇撇嘴,“没缩到针尖大小已经够意思了,你能用它还早着呢!”
金杖被他捏在指尖里,谢仞遥边听王闻清讲话,边松松将这小祖宗在指尖转了一圈,王闻清话落,他视线也落在了杖尾。
金杖杖尾刻着两个极为端正又锋锐的铭文:仙驭。
金杖唤作“仙驭”。
“仙驭,”谢仞遥垂着眼睫把这两个字念了一遍,将仙驭拢回了袖子里,他笑道,“顾奴还没回来吗?”
“应当是快了,”王闻清蹦蹦跳跳地转身,老母鸡探头一样地看向窗外,“他对这里熟,每回都是他出去买药,从没出过事。”
*
顾奴进院子后的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谢仞遥。
王闻清找的是没人住的废弃小院,低低矮矮地破瓦下,谢仞遥微微倚着门框。
他脚下正好是这一个多月王闻清给卫小二煮药的小药罐,咕噜噜地在早春的寒里冒着热气。
谢仞遥低头很认真地看着它,手里拿着卫小二的破扇子,正在专心地给小药罐扇火。
顾奴怀里抱着一摞又一摞快要溢出来的药,小心绕过院子枝丫繁茂的古树,却因为看谢仞遥发间那抹金色,不小心踩到了一截枯枝。
谢仞遥将仙驭作为簪子束在了发间,它撑着乌压压的发,矜持地探出一点杖头,却让谢仞遥一整个玉白的侧颈露了出来。
抛却生死挣扎之际,顾奴看着这弧度近乎完美的莹白颈子,更深刻地认识到了什么叫美人。
而谢仞遥听到声音,侧过来头,也看见了抱着药的顾奴。
他站在绿茵茵的斑驳树影下,一派疏朗端正的少年郎模样,遮天蔽日的树影落在他衣襟小臂上,像是打在了骄阳身上。
这里不是处处争斗的万州秘境,坦荡阳光下,见他望过来,少年全然没了在瘴林里的凌厉,甚至显得有些局促地乖巧。
干干净净的,像个被好好养大的世家公子。
静了片刻后,他声音散在寂静晨光里,恭敬地叫道:“师兄。”
这是他拜师完王闻清后,第一次名正言顺,不耍无赖地叫他师兄。
谢仞遥听他这么叫,下意识地拿着扇子给自己扇了两下,没成想卫小二这破扇子虽命不久矣,但余威犹在,裹着凄苦的药香扑了谢仞遥满脸。
日光又璀璨,谢仞遥顶着无处逃脱的药香眯了眯眼,心想怪好,他们落琼宗五个人浑身上下硬是凑不出一把好扇子。
这么想着,谢仞遥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他拿着扇子的手朝顾奴招了招,道:“来得正好,过来帮师兄煮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