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地方的案件不经上报,就直接越级告状,可以是可以,但……得付出代价。
大理寺很忙的,既然你真有冤屈——先滚个钉床,彰显一下诚意吧。不然,若人人都越级告状,全国这么多案子,哪处理得完?
农夫退缩了。
“芸娘……会死人的,便是不死也残废了,今后又该如何生活?不然……先在城里找个营生?赚些钱,有钱总会有办法的……”
芸娘没说话,似是默许。
他们待了一个月。
芸娘的绣品卖得不好——她引以为傲的好手艺在洛阳城里显得那么平凡。
农夫干起了搬货的工作,可他已经不是有着使不尽的力气的大小伙子了,那怕他尽全力干着一样的工作,还是只能拿到一半的工钱。
而租住的院落,最便宜的,一月也要2000文。别说攒钱,哪怕节俭再节俭,也勉强收支平衡而已。
而且,农夫老了,少年时的伤病从前不显,在再次过度劳累后又复发了起来。而洛阳城的药价,竟是县里的十倍。
“嘶……”农夫用热绢布热敷着肿痛的关节,又从怀里掏出一盒药膏递给芸娘:“洛阳的药,精贵着呢,你试试,冻疮保管不疼啦。”
芸娘捋了捋他鬓边有些斑白的头发,温和的笑了笑:“怎么不买点膏药敷?”
农夫只是摇摇头:“不打紧的。”
芸娘闻言点点头:“那也应该买一些。”她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望向窗外。
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车马,大多都衣饰华美。他们两人龟缩在这一小小院落中,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明日歇一天吧,我们再去大理寺看看吧。”芸娘突然道。“不能再拖下去了……不然,兴许都要拖死在这里了。”
“好。”农夫没多想,只是应了一声。
第二天一觉醒来,农夫只觉浑身舒畅。“我们走吧芸娘……芸娘?”
桌上是已经凉透了的早饭。
农夫只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他跌跌撞撞地赶到大理寺,拨开围观的人群只见到钉床上芸娘同样冷掉多时的尸体。
……还有她怀中染血的状书。
百姓们脸上怜悯中带着兴奋:“又可以看谢大人断案了!”
“也不知谢大人这次需要多久才能查明……”
“那还用说?相信不出三日,定有分晓!”
“我赌明天早上就能够水落石出!”
人们的谈论大多围绕那位谢大人,只有零星有人疑问:“也不知那妇人有何冤屈……”
谢霁,也就是他们口中的谢大人,亲自接见了农夫。
“此案本官已然知晓了,不日便会将人召至洛阳,我也已经派专门的仵作去检尸了,若真如状书所言,本官定会还那无辜枉死的女子一个真相,将凶手捉拿归案。”
农夫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只是凄怆地朝谢霁欲下跪行礼。“多谢大人……”
“使不得,还这天下朗朗乾坤,本就是本官职责所在。”谢霁说罢笑了起来,倒真人如其名一般,光风霁月,芝兰玉树。
于是农夫又等待了起来.
“范阳卢家的人?本支,还是旁系?”
“是旁系不假,可是……那人的嫡兄,如今可正在大公子手下当差呢,二公子,你看……?”
"可那女人确是中毒而死,让本官想想该如何处理……”
不日后,开庭公审,农夫心中万分惆怅。
即便是将那个害死他女儿的凶手千刀万剐,他的女儿也回不来了,还有芸娘……就算明知对方是为了自己好,农夫还是难以接受。
他的家,没了。
不过好在……至少可以让那个凶手付出应付的代价。
然而。
公子坐在另一侧,神色从容中又带着些痛心疾首:
“岳丈,何苦如此啊,此事明明已然分明,又何如叫岳母白白送命啊。”
谢霁则端生于高台上。
“你说,你儿时曾被一条蛇所救,后又得其赠金,为表感激,特地为其修庙,是吗?”
“……是?”
农夫茫然,不知这事同案子有何关系。
“这,就是关键所在。”谢霁面沉如水,唤人抬上了一个箱子,打开一看,是他女儿的衣饰和……一条被劈成几段的黑蛇。
“这是?”
农夫神情更茫然了,围观的百姓也议论纷纷。
“你的女儿,其实是一条蛇精所化,来向你索求报恩的。卢公子与其成亲。才替你分担了她的怨气,不然你与你的妻子,早就要受其所害。卢公子虽对其一腔情深,也不能任其残害子嗣,才请了大师将其除去。”谢霁面如冠玉,话语掷地有声,叫人一听便心生信服。就像他们刚来到洛阳城时看到的那样……
……那么的振振有词。
一位神情肃穆的僧人步入大堂,瞧了农夫一眼,便又阖上眼,沉声道:“确与蛇有因果。”
这位僧人是南朝有名的法师,他说有便是有,周围百姓全都相信了。
卢公子俨然也是一副“不愿开口又不得不说”的样子:“岳丈,我是真心爱慕茹儿的,所以才不愿让你得知实情,可岳丈却一再相逼,小婿……也是无法。”
“本官知晓二位也是一时情急,误会既已解开,便……”
农夫只觉得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如游魂般,在长街上踱步。
“谢大人真是神机妙算,竟连蛇精化形一事都能发觉!”
“是啊,还以为又是什么老生常淡的‘宠妾灭妻’之类的琐事呢……没想到真相竟这般有趣!”
“听闻已经有人将这编为杂俎了,我们去买一本?”
“好啊好啊!”
“这真相,未免也太荒唐了些。”
“切,谁在乎,先前的敌国美人计不也很扯?可这是洛阳第一美男——谢霁说的啊,有人买单不就行了。”
“那卢氏是何人?我听说谢家大公子谢霑手下一门客便姓卢。”
“嘘——那可是,范阳卢氏……”
“难怪了。”
"可是先前谢霁不是连琅琊王氏的子弟都下狱了吗?"
“那人只是个旁系,而且,王谢两家本就是政敌,谢霁想为他和谢家谋名望,得罪一个王家旁系也无妨,但范阳卢可是谢家世代荫亲啊……”
“唉……”
“卢公子真是一片痴心啊,可惜终究是人妖殊途。”
“我听说,那蛇女的母亲为告状,滚钉床死了?”
“不知道,管他呢,应该是被蛇蛊惑了吧。、
农夫回到院子,案上还有女儿这么些年寄回来的家书,她毕竟已经出嫁,不能总是回娘家,每次都会派识字的小厮给他们送信,读给他们听。
女儿死后,芸娘常常翻来覆去的看这些信,尽管她不认字。
但农夫从不敢看。
农夫其实认得几个常见字,他怕自己发现女儿字里行间那些过去未曾发觉的委屈……他的女儿,怎么会是蛇妖呢?
他忽然发觉,公堂上的审判,根本不是在判案,那只是一场滑稽戏。
他好不容易堵到了谢霁:
“这位老伯,这些银两你便拿去,将妻女好好安葬了罢……抱歉,只是实在可惜,哪怕你要告的是皇子,我也有些法子……但绝不能有损我谢家的名望。”
他又想办法见到了那位高僧:
“出家人不打诳语,难道你敢说,你真与蛇精毫无瓜葛?”
这一切,都是那些王公贵族们愚弄百姓的一场滑稽戏。
更是命运对行走其中的人的嘲弄。
“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无比荒诞。
……
”呼……呼……”
来福迅速朝洛阳城的方向,循着农夫的气味而去。
每多靠近一米,他身上的鳞片便黯淡一分。
他当初离开农夫,不仅是因为心的难捱,更是因为……自从农夫的女儿出生起,他便感到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而今他才知晓。
那是农夫注定奔涌向深渊的命运,他无力干预。
他作为吸收天地日月精华而孕育的精怪,对于命运的感知,要远比常人来的敏锐。
可是……他不服!
他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他想伴随一生的人,凭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死去?
他如今是无力撼动命运——若有朝一日他蜕鳞化龙呢?
于是,他沉心修行。
可人之一世,实在是太过短暂了。
那磅礴而沉重的命运背后,是整个时代的狞笑。
他们都无能为力。
来福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此刻的农夫……不,或许该说是乞丐。
他失去了亲人,失去了房子,失去了土地,恰如来时,干干净净,一无所有。
他缠着破败的衣衫,坐在墙角,和其他沉默的乞丐看上去并无区别,沧桑又空茫。
洛阳城里多的是他这样的人。不过,官府往往也不会刻意去驱赶,因为快入冬了,等到白雪降下,大地便会干净许多。
金色衣衫的青年捂着胸口,半跪在农夫跟前,一张口,话还没说出,却先吐了一口血。暗红色的鲜血从唇角流淌下,衬托着神情越发凄惶:
“咳……咳……你,跟我走……我带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