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航线,好季节,风平浪缓。扯满帆的大货船乘着风滑过海峡,掠过崖壁,驶入开阔洋面。
白发青年与水手赌了几手,赢到了一瓶地道的土酿酒。
他带到舱内与同行人共享。
王幼安轻轻转动圆润的瓶身,念出糨糊粘的草纸标签上的手写体:“跑泉沙棘酒?”
——这名字好熟!
一只戴着白丝绢手套的手把两盏小小的琉璃杯放到彼此面前。
“旅途漫长,着急也靠不了岸,一天了,都没见你笑一下。” 他拔掉瓶塞,给王幼安倒了一杯金红粘稠的美酒。
这太违和了。
王幼安确信眼前的这个“白赫兰”的身份是真实的,可他却在很多行动细节上与原来那人大相迳庭。
如果说身高、骨架、发色之类的不同可以理解为年龄段不同或不在同一时空人物的初始状态不一样,但是其神情语调又完全是自己心中的那个白赫兰……
熟悉又深刻。
衣着搞得繁整优雅是好事,可他还戴着这么一双讲究的白丝手套是为哪般?
尤其是方才那个慢条斯理用起子缓缓旋开木塞的动作……他记得以往白赫兰都是指尖弹飞瓶塞倒酒的。
那是一双手指修长,手掌宽大,骨节强硬,手背青筋凸起的灵巧又有力的手,就算在无双城突围时被截杀,与骑士王放对搏命时都没戴护具,他又怎甘将之拘囿于织物当中?
他在隐藏什么?
王幼安有一点走神,对面的人淡淡望着他兀自饮完一小杯后,用手背抵住额头闭目休息。
他竟然只喝了一小杯?
天气着实不错,一小片刺目的亮光从顶上甲板缝隙投下。
王幼安:“你不去上面玩?吹风、钓鱼…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怎么闲得住?”
“不去,会有太阳晒。”
“……”
听他这样说,王幼安瞬间忆起跟白赫兰乘船离开长方岛时的事——他卷着袖子,露着筋腱流畅与身上肤色脱节的黢黑前臂,挽住缆绳轻松一拽,叠在桅下的层层白帆便急窜而起……
王幼安起身走向舱门口,回头冲那白发雪肤,独坐暗影里的人一扬下颌:“真的不去?”
白赫兰抬起眼来望向他,泛红的眼眶里透着疲倦,渐渐地又浮上一点笑意,他从背包旁抄起一把伞,款款走了过来。
王幼安带着撑伞的美男子在甲板遛了两圈,二人绕过忙碌的水手们,走走停停,远眺大海。
有时候王幼安会问:“这做什么用?”
或者:“西边棕色的半岛通往哪里?”
白赫兰有问必答,似乎不知是试探。
几番下来,他不问了,白赫兰倒是有了谈兴:“哥哥上船一天了,有没有发现有趣的事?”
“这里船员有点特别。”
“哦?”
“有一半的人不会呼吸。”
“比如早上收你船费的?”
“他只做了个十的手势,我便付给他十枚金币,他立刻用小铲子把它们铲到了匣子中。”
“这是给我买的船票吗?”
“他们只收了你一个人的船票钱,至于我,他们说'自己人,免费。'”
白赫兰笑了一下:“这是来自东方的商船,当然把你当自己人。”
——这话说得比老水手刚撒下的那张网都圆。
上了一艘幽灵船。被鬼魂称作“自己人”,身边还有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这一晚,王幼安认为自己会失眠,可事实上他睡得很好,直到被船的颠簸晃醒。
“怎么了?起风浪了吗?”他坐起来问室友。
无人应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舱室内的空气变得非常凉,好像还在持续冷下去。王幼安披衣下床,踩到冰面一样的舱板上,他摸到了白赫兰的位置。
那人规矩地平躺着,最先触到的是对方盖着毛毯的膝盖,他轻轻拍了几下,对方还是没醒。
王幼安系上扣子走出去,舱门外有条狭窄的甬路,转弯是一间较开阔的储藏室,这里堆积了不少货物,在货堆中绕一绕就能上甲板了。
可是现在却不同了,阖上舱门后,白日里的甬路不见了,前后皆是一片实心的黑暗,寒意更加凛冽,如置身敞开的冰窖口,可视度为零。
王幼安这才意识到他忘了点一盏灯。
反手想再推开宿舱的门时,身体却仿佛被前方某种力量吸住了,不能动作。强大的吸力在黑暗中如一个张开的巨口,还在层层加压,抓牢门框才堪堪不被掠走。
“叭嗒”,有什么东西掉在他手背上,肩头也有两滴,带来冰激般的寒栗。
只知道这船有问题,不知道问题这么大。
王幼安左手入袖,抽出一张符纸疾晃,指尖“腾!”地亮起灼灼光焰。
他环视四周,格局依旧,只是板壁自下而上结满了冰霜。脚下和墙根处隆起的霜很厚,越向上越薄,而头顶是颗颗大水珠,逐渐地汇聚坠落。
火符以阴气为燃料,此刻越烧越旺。
古时木帆船入海。最忌携带明火,故船上没有蜡烛,便是琉璃罩着的油灯也不常点,王幼安在这儿也不愿用符,更不用说爆炎火符了。
索性先去看看究竟。
刚顺着吸力走了两步,身后的舱门却吱扭开了。
困倦的白赫兰侧靠在门框上,抬手揉着鬓角问:“哥哥去哪儿呢?”
“你不要出来!”
王幼安听到自己的声音飘飘渺渺,语气却很严厉。
“你都把我吵醒了。”白赫兰边说边跟了上来。
——听话就不是白赫兰。
也好,王幼安想,全船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待在自己身边。
他想提醒白赫兰多穿点,显然他已经忘了曾经的白赫兰炎寒不惧。
奇的是白赫兰竟十分自觉,他不仅穿得齐整,还披了条毯子,从头裹下来,蒙住了雪白长发,只留一张巴掌大的脸,撇着一边嘴角微微笑着,一脸的兴味和看热闹不嫌事大。
王幼安举着火符径直向前,所经之处邪气和冰霜如潮水般急急退去。
走过甲板和驾驶舱,逐个查看一直没有动静的水手们。他们东倒西歪在各个角落,一些人面色发青昏迷过去,有些人则露出尸骸的模样,龇着裸露的牙,用空洞的眼眶“望”着空中的月亮方向。
一半活人,一半死人,加在一起堪堪36人,与已知的数目相符。
此刻船上能动的只有他们俩,而帆船却如有目的般朝着某一方向破浪前行!那里月轮高悬,却暗淡不见光彩,更有虫蚀一般的斑斑残损。
王幼安可以确信,先前不可抗的吸力来自于它。
顾不得诸多忌讳了,他一连甩出十数枚爆炎火符,鲜妍耀目的火焰在沉沉雾霭里层层炸开,爆裂巨响不绝于耳,海面漆黑的波纹上终于泛出了一点细碎的亮光。
大船仍在诡异地直线滑行,方才连绵的爆震甚至没引起船体一丝晃动。
王幼安又捻出一叠符,侧头看了一眼白赫兰。
诶?这是什么表情?
“别看我,扔吧!好些年没见到这场面,过瘾啊!” 白赫兰叹息道。
“哦?这么说你以前见过这个?” 王幼安盯着他的眼睛问。
白赫兰不作答却突然靠了过来,他凑近王幼安耳边,吐气如兰,用低低哑哑的声音轻轻说:“快啊,哥哥,把我见过的还有没见过的招数都使出来吧!”
王幼安睨着他,冷冷哼笑一声,搬了一句老爸达明居士的语录:“放心。这回管叫你菜刀剌屁股——开开大眼儿!”
话音刚落,他抽出背后的桃木剑,回旋着唰地一劈,卷起阵阵暗气流,向外扩散开来。
随后掏出鱼油小瓷碗压着黄符布阵,用剑尖逐一把它们精准送到各个方位,这一套动作迅疾利落,一气呵成。
想拽一下白赫兰,发现他已正好挪到阵眼位置,王幼安贴着他站在一起,指尖在桃木剑某处轻轻一抹,划开一道小口子,他在剑脊上自上而下抹了一条长长血线,却不防白赫兰竟也在同一处划破自己的手,动作快得都没来得及阻止。他学着王幼安那样,把洁白细长的手指在另一面剑脊上一划而过。
“这样威力会不会大一倍?” 他边戴手套边说。
王幼安没理他,木剑破空,簌簌有声,剑尖点处,黄符腾燃,鱼油小碗上的灯芯亮起了金黄幽蓝的火苗。剑势牵引,小碗腾空,流矢般飞旋,转瞬各自换了方位。此时暗风已紧密如铁壁包围,正在逐渐地向内压缩。临近的木桶、舱板被挤得吱嘎作响。
俄而,巨爆声次第响起,火焰光环向外膨胀,在虚空中轰隆散开,大风卷走铺天黑雾往洋面冲撞乱窜。
白赫兰宁可被呛一口冷风也要大叫一声:“好!!”
蓦然有月华洒下,一丝丝如纯银芒针,视野清晰了很多,空气中的粘滞感消失。白赫兰几步走进驾驶舱去转舵,一路上踢醒了好几个船员。
很快,航向调整,风帆鼓起,船的速度又上来了。
太平了没两分钟,王幼安听到了水手们的惊呼鼓噪,抬头一看,出大事了,一道水幕瀑布自天而降,宽到没有边际,高不可测,就像把平面的海洋折起了一个边。而他们的船,被白赫兰刚刚亲自掌好舵的船,竟笔直地向黑色的水幕直冲而去!
转瞬就驶到了转折处,船被激浪顶得骤然倾斜,侧躺下来,船上诸般器物倾倒,甲板上能滚的东西都朝这边滚动。
方才白赫兰从驾驶舱出来正朝他这里走,转眼却找不到人!他急急转头,却见白赫兰早已紧紧地抱住桅杆,身体腾空,风卷着他的衣袂长发飘舞。
他腾出一只手伸向王幼安:“哥哥,可惜咱们不会飞呀,这天气掉海里泡水可太冷了啊!”
一语提醒了王幼安。
他摸出罗盘弹开,嘴唇微动,手捏剑诀一指,“唿啦!”一声,龙魂腾空,双翼展开,遮住了半条船,引起一片惊哗。
会飞的这不放出来了?
可能憋久了,它高亢地伸颈长啸,如滚雷炸起,活人船员被惊醒大半。白赫兰踢了最近的二副两脚:“甩缆绳扔给龙!”
他却紧紧抓着王幼安的手,使出全身的力气搂紧桅杆。
二副在半昏半醒中听从了他的指令,甩开强壮的膀子,把粗缆绳向上甩去。龙魂抓住缆绳飞起,毫无滞涩地向上直升。缆绳捆着的桅杆和船舷咔咔炸响,木屑崩飞,粗如儿臂的绳索竟也一股股崩断,“砰!”的一声完全断开!
而船也在一瞬间被扯直,重新站在垂直立起的洋面上,毫无停顿地接着走。
它竟顺着瀑流向上直行!
龙魂又是一声暴吼,震得人耳膜膨胀,嗡嗡地响。
它在极高处展翅盘旋,忽而俯冲,忽而斜掠,再次回到头顶时俯瞰二人,又叫了一声。
这声要小了很多,虽然没什么起伏,但能听出它很高兴。
“这货比我还兴奋是怎么回事儿?”白赫兰收敛笑容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回应它。——七年未见,这次小玩意儿倒是没再一出来就攻击他。
王幼安却忽然把他扒拉到身后,皱眉看着前方。船还未行到水幕尽头,从他这个角度已看不到船首,大船像挤进一块粘稠的黑胶里,正在一寸寸飞速消失,很快就不见一半。
在进入黑暗前一刻,王幼安只觉一只戴着柔软丝绸手套的手蒙在了自己眼睛上,同时落入了一个温柔的怀抱里。
耳边龙吟声又响起。
中微子状态的“人”记忆不太全,好比有划痕的磁盘,最深刻的往事被他pass掉了。
给他点时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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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白赫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