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无妄转眼闯了出去,面前场景不由让他眉头紧皱。
台阶下,萧定一站在大殿前背对自己,他本就破旧的白衣,此刻混着斑驳的血迹,背影更显萧瑟。
即使狼狈,他身形却毫无退缩之姿,挺拔如松,手持长剑,拦住对面的脚步。
岑无妄眸中一闪,想起曾经。
关穆远第一次见他时,也这样站在自己面前过......
如今的萧定一,与关穆远的身影逐渐重合。
岑无妄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而萧定一对面之人,看到岑无妄出现,双手环胸,歪头调侃道:“这些日子,看你好像悠闲快哉很多?就是因为跟这个家伙待在一起?啧啧啧,哪里来的孩子那么懂事,还不给我介绍一下?你也太不礼貌了吧。”
“你管不着,滚出去。”萧定一肃然道。
那人黑色半臂衫下是一件灰色里衫,戴着一张随处可见的素白面具,只是眼角一圈和嘴唇上,皆染了些淡淡的红,尤其右侧眼角的位置破了个小口,远远看着仿佛泣泪哀伤,哭红了双眼。
可他唯一露出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岑无妄。
明明在笑。
面具人无视了萧定一的警告,一双黑色翘头靴缓缓上前,可才走几步,一双泛着冷光的长剑横在他的面前,剑锋正对着他的脖子。
面具人看着神情变得严肃的萧定一,笑道:“你就这么紧张?是怕我伤了他,还是怕我多说了什么?”
可萧定一依然沉默,面具人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道:“不说话?你现在是在跟我显摆自己的担当吗?”
面具人眼神一变,抬手间,萧定一的长剑便被打飞出去,蓝光一闪,已贴着岑无妄的耳朵,刺进了他身后的木框之中,岑无妄耳朵上多了道豁口,鲜血不止。
岑无妄不知被萧定一的剑伤过多少次,一点小伤小闹,对他来说,根本已无关痛痒。
但他此刻表情却是从未有过的紧张不安。
花焰顺着岑无妄的视线看下去,不由也倒吸一口凉气。
萧定一的持剑的手,此刻弯成一个恐怖扭曲的的姿势,显然已经废了。
花焰视线又转到面具人身上,他脚踩在萧定一的胸口,笑道:“可是你已经输了!你和关穆远两个信誓旦旦入世救人,结果一腔热血反被背叛被算计!你有什么用?你们又在骄傲个什么?所谓的神明,就是你这副丧家犬的模样吗?哈哈哈哈真该把你这副样子拉出去,让天下看看他们心心念念的神明,究竟是什么样的窝囊废!”
花焰掐住自己的下巴,陷入苦思:“这家伙究竟是谁?不过首先可以将见素和抱朴排除了。”
原以为这人是冲着萧定一来的,又一副恨他入骨的模样,花焰不由往他们二人身上想了下。
毕竟这身型气质是有几分相像,但是这人骨子深处的给花焰感觉,跟他们就相差甚远了。
见素虽然看着和煦温柔,但如同冰天雪地中的太阳,总让花焰背后发凉。
而抱朴则是惊雷暴雨下的荷塘,看着冲动暴怒,噼里啪啦作响,可满塘荷叶稳稳接住雨水,从未让一片花瓣凋零落水。
跟这人僵硬,甚至有些腐烂的感觉完全不同。
尤其在他开口嘲讽关穆远之后,更知道不是他俩了。
花焰相信,只要关穆远开口,见素和抱朴他俩能将鬼狱恶鬼练成天兵,只为了帮她完成救世的心愿。
苦思不得,花焰心道:算了不重要,肯定是我不认识的,就算我想破脑袋也没用。不如想想眼前,这英雄救美这戏码我还能不能演上了?
花焰看了眼身边怒视面具人的的岑无妄,很显然,现在的花焰和空气并没有什么区别。
英雄救美的路,根本就被堵死在了第一步......
好在美人行动迅速,反手握住剑柄,猛地拔下身后的长剑,转眼间便代替了萧定一和面具人打成一团。
二人你来我往,花焰未曾想岑无妄竟不输面具人,慢悠悠跑下台阶,眺望远处刀关剑影的二人,道:“这年头,美人自己也挺强悍的。”
说着悄悄瞥了眼同样盯着二人的萧定一,道:“是美人的师父拖后腿了。”
“最后一定是岑无妄赢。”地上的萧定一按着胳膊突然开口,吓得花焰一个激灵。
“你看得见我!?”
萧定一:......
见萧定一又恢复成一言不发的模样,花焰心想无语,默默翻了个白眼,此刻才切实发现关穆远给他取得称呼的含金量。
朽木一块,实在妙哉!
“你是现在才看到我的,还是之前已经发现我了?”花焰转头蹲到萧定一面前,一双桃花眼紧紧盯住他,道:“我是关穆远的神榜呀,你应该是认识我的吧?”
花焰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份,心想若她有亲人,那曾将自己视为法器的关穆远,一定是关系最亲密的那位,可惜关穆远不在了,和她原身还有关系的,只剩下萧定一了。
所以知道萧定一看得到自己那刻,花焰心中是有不一样的悸动。
而萧定一嘴唇发白,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还是不理睬她。
花焰也懒得同他计较,道:“你好像伤的很重,不如先离开这里休息吧,让我留下来帮岑无妄。”
“你如何帮他?”萧定一冷冷了她一眼,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说能帮他。”
花焰一愣,抱紧了些双膝道:“你说的对。”
“那你给我说说发生了什么,知道了这些我再想想如何帮他。”
见这人没脸没皮的样子,萧定一不由语塞......
神榜是怎么变成这副德行的?
花焰见萧定一默不作声,将脸又凑到他面前,道:“你在想什么?别怀疑了,我就是这样的,性子不正经惯了,要不你也不会在这里见到我了。”
萧定一不明白花焰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转头看着岑无妄,问了自己想知道的:“我最近一直见到他,他是在外面遇到什么麻烦了?”
花焰眼睛一亮,道:“原来你知道这里是假象!所以你是什么呢?岑无妄的回忆,还是萧定一残留的魂魄?”
萧定一这次竟然没有对花焰的插科打诨不满,反而眼神闪烁了下,才道:“我是......愧疚。”
花焰对萧定一的坦白云里雾里,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两腿盘着,手随意地撑着下巴,思索道:“愧疚?什么愧疚?谁的愧疚?我只听说岑无妄中了什么睡兰,还是睡莲的粉末,然后便陷入了昏迷,可奇怪的是,他宁愿自毁识海都要从梦里醒过来。如今又有一群无为关人,肚子里不知道存着多少斤坏水,晃晃悠悠地就将岑无妄骗进了阵法之中,兜兜转转,他还是进了宁愿自毁也不愿面对的事情之中。怎么,难道一切都是拜您所赐,还是岑无妄自作自受了?”
萧定一听着花焰头头是道的分析,也不解释什么,只转头道:“你真的想帮他?”
花焰顿时坐直起来,拍着胸脯道:“绝对真心!不信你问岑无妄,他一定感觉得到!”
萧定一见她笑容狡黠,垂头眼神一沉,默不作声地抓住花焰手腕,花焰也没有挣扎,只觉得被他抓着的地方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痛,好奇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不是要帮他吗,他都看不到你,你还怎么帮。”萧定一道。
花焰挠挠脸颊,笑得几分坦然,道:“哦,你是帮我现身啊,我以为你要看我的真心呢。不过话说回来,你果然还是信我的,是吧?我说以我们的交情,你不可能那么讨厌我的!”
萧定一对她一番自信发言不予置评,只道:“我告诉你这里发生了什么,你出现后,立刻杀了我。”
花焰皱眉,不解道:“你怎么到处求人杀你?我帮岑无妄,和杀你有什么关系?”
萧定一面色淡然道:“当然是因为,一切因我而起。是我骗了岑无妄,他现在苦苦对战的面具人,不是旁人,就是我。”
花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难以置信地看向了他。
原来一切,都是萧定一为了骗岑无妄杀他的局。
萧定一身为神明,普通的伤害根本杀不死他。
只有恨意,带着深入骨髓的仇恨,才能吞噬他的神性,将他彻底杀死。
所以他才布了这个局......
“那你为什么非选岑无妄?天下人那么多,你就非挑他霍霍不可吗?”花焰顺着萧定一的眼神看向和面具人奋战的岑无妄,难得对他产生了点同情。
萧定一眸子一暗,道:“天下人虽多,可不是谁都配杀我。”
花焰抿了抿嘴:“那你真的,还挺该死的。”
萧定一并不在意花焰的谩骂,道:“你说得对,我死得其所。”
那时候的萧定一一心求死,奈何岑无妄说什么也不愿对他动手,他便想出了这个残忍的法子。
他先是假借指教的名义,教岑无妄如何对付自己,也是让岑无妄想起那点师徒情分,对自己有更多不忍之心。
在时机成熟之际,化出一个分身,以嘲讽之名,打上门来挖苦关穆远与萧定一作茧自缚,从而激怒岑无妄。
又在与岑无妄对战之时,毁了关穆远留给他的簪子,乱了岑无妄心智。萧定一连忙出现,上演一出舍身救人的戏码,拦在岑无妄面前保护了他,可结果当然是故意败在面具人手上。
面具人逼岑无妄在关穆远的灵位和萧定一之间做出选择,岑无妄咬牙不选,要与面具人拼个你死我活,面具人二话不说,找到时机便杀了萧定一,又一把火烧了他苦苦为祭拜关穆远搭建的祠堂,灵位也被他随手丢了进去。
岑无妄尚没有从萧定一死了的震惊中回过神,身体已经跳入火海之中,他看着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灵位,刹那间被火焰吞噬。
岑无妄眸子一片通红。
他明明早就将小时候被拔的鳞片炼成了最适合他的武器,可偏偏非要用小时候学习的剑法对战。
可如今对岑无妄而言,关穆远死在了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萧定一又死在自己眼前。
那他这些年在期待什么?
他究竟又要坚持什么?
祠堂里的大火蔓延,他如同坠入炼狱之中,周身猩红火光张牙舞爪地挑衅着他,岑无妄转手将剑插进自己布条腰带之中。
瞬息之间,忘川路上的彼岸花开满了整个殿堂,与火海交相辉映。
岑无妄微微抬手,彼岸花瓣缓缓飘起,相互缠绕着到了岑无妄身后。
可已然是红鳞的模样了。
红鳞包裹着岑无妄如红色闪电般冲了出去,一击刺穿了面具人的胸口。
面具人见岑无妄是一副暴戾的模样,不由笑出了声,更是一再挑衅。
“你跟那个蠢货一样,永远到了最后才幡然醒悟。可人已经死了,你在发脾气给谁看?算了吧,别再闹了,可没有人会来哄你的。”
面具人的笑声不断刺向他的脑海,岑无妄满眼血丝,四周景色在他眼里逐渐扭曲,岑无妄压紧牙关,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随即蔓布在他周身的红鳞,失控般全部冲向了面具人。
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逐渐失神,面具人的身体从半空中下坠,重重砸在了地面。
岑无妄冷冷看着烂泥一样的他,按捺住躁动的红鳞,又拔出来腰间的长剑。
剑身微微颤抖,发出悲鸣。
岑无妄以为它在哭萧定一的死,以为它在为即将完成的复仇战栗。
他走到面具人的身边,一剑刺穿他的心脏,彻底断了他的生路。
面具人看着天上自己飘散的灵魄,竟然笑了出声,只是眼角缺口的那滴泪,让他的笑那么不真切,甚至多了几分悲伤。
岑无妄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继续打量他,转身走向了萧定一的尸体,静静地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不由想起他不久前才问自己。
“你的庙宇建好了,我可以去祭拜一下吗?”
岑无妄想:你去便是了,我又不会拦着你。
岑无妄默默弯腰将他抱了起来,才发现死人的身体那么轻。明明和自己对打时,随便一击都如泰山压顶那样有重量。
他突然看到萧定一的剑鞘还是空的,愣了愣,哑着嗓子,轻轻叫了一声“不得”,是萧定一剑的名字。
可半晌过去,不得没有任何反应。
岑无妄转头看去,不得还插在面具人的身上,明明那人已经死了,剑身却抖得更加厉害,不像是报仇雪恨后的快意,更像孩童匍匐在父母尸体上痛哭流涕。
岑无妄心头上突然想被压了块大石,有些喘不上气。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还没有揭开那人的面具,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