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经会着实让村里热闹不少,就连和小姐妹一起去的黄夫人,回来之后也滔滔不绝说了许久。
晚上,几人吃过晚饭各自回房。
李云乔很唾弃自己这么快适应和颜宗凡同屋共住,只能说身体果然要比嘴城诚实,和颜宗凡同居的记忆,让他完全不会对这个人产生排斥。
他认命地和颜宗凡并排躺在床上,然后发觉失眠了,回想进入幻境后的经历,找到石小恩是这几天最大的收获,但是对于如何消解幻境,他们仍旧没什么头绪。
“难道这个幻境真的这么难解?”李云乔对着床顶喃喃自语。
颜宗凡转过头安慰他:“总会有办法的。”
李云乔也转头,和颜宗凡眼对眼,鼻对鼻:“老实说,你是不是有什么眉目?”
颜宗凡沉默一会儿,干脆坐起身,说:“眉目谈不上……还记得我被请去和洪家的读书人开交流会吗?”
李云乔被交流会的说法逗乐,也起身盘腿坐在床上:“记得啊,品茶论诗嘛。”
颜宗凡食指有节奏敲击膝盖,一边敲一边说:“请我过去的学生和黄正岳年纪差不多,十七、八上下,差不多算是我们时代的高中生。
他们……对世界充满好奇,积极上进,与黄族长身上教条至上的迂腐感截然不同。
现在的他们还谈不上什么思想觉醒,但有一点很明确,他们都很排斥封建礼教。”
李云乔乐了:“那这是潜在的进步新青年啊。”
颜宗凡也笑:“而且我觉得,村里这些少年,很可能也有一个像女子互助会一样的组织,没有洪黄家族之分,只看是不是志同道合。”
“他们也有组织?”李云乔这下真的出乎意料了,“这里的族长村长是多不得人心啊,年轻一辈的男男女女都不喜欢他们。”
“所以想过,反抗精神,会不会是消解幻境的一个突破口?”颜宗凡打手势配合自己的话,“荒村幻境因为被压迫而生出执念,推翻压迫固然是化解执念的办法,但教会他们反抗,是不是也可以看做一种方法?”
李云乔右手握拳敲向左手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想要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还要靠自己立起来。”
但是他很快又为难起来:“可教会他们反抗……战线会不会太长了一点?难道我们真要学革命先烈,在这里开展底下工作,传播推翻封建制度思想?”
“所以我也很犹豫……”不等颜宗凡把话说完,安静的夜里响起说话的声音。
李云乔凝神聆听,确实有不少嘻嘻索索的响动,还混杂几句听不清的人声:“外面什么情况?”
颜宗凡直接下床,李云乔跟着下去。
两人一起出屋查看,来到前院发现声音越来越响,打开半扇大门,正好瞧见黄族长手提灯笼从他们门前经过,而他的身后,是一串举着火把的青壮。
颜宗凡拉住一个青年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青年一脸义愤填膺:“黄少爷被洪家绑了,说他诱拐洪家女子,我们现在就随黄族长去救黄少爷,向洪家讨一个公道!”
愤怒青年跟上大部队走了,李云乔和颜宗凡面面相觑,正好裴缙听到声音也匆忙出来,三人决定一道跟上去看看。
黄家的大部队最终在村中央池塘边的广场上,遇上了洪家大部队。
彼时黄正岳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棉布,两个肌肉发达的青年一左一右扣着他肩膀,压弯他上身。
黄家人见此情形,当即指着洪家人的鼻子,要求他们放人。
洪家领头的是洪村长,他面白须短,头戴一顶瓜皮小帽,中等身形,眼角下垂,光看面相,就很不好说话。
黄族长把灯笼交给身边仆役,举手示意跟来的青壮们安静,然后上前几步,走到洪村长面前,指指被绑的儿子,面色铁青地问:“洪辉年,你这是什么意思?”
洪村长冷笑一声:“你黄家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父必有其子,三更半夜,偷鸡摸狗,翻墙进我洪家,幸好早早被家中仆役发现,不至于被这贼子祸害!”
“你放屁!”黄族长风度也不要了,居然直接骂出口,“你们洪家一门污糟,还需要别**害?明明是你无中生有,仗势欺人,无缘无故绑了我儿子,我……我要去告官!”
“你去啊!”洪村长从鼻子里发出冷哼,“告到官府那里,你儿子就是采花大盗,拐骗良家女子,是要下大狱的!”
黄族长虽然知道自己儿子有意洪湘容,但这会儿输人不输阵,他必须护短,必须维护黄正岳:“拐骗?怎么就不能是你洪家女水性杨花,使了美人计勾引我儿子呢?”
“你个老匹夫胡言乱语!”洪村长脾气也上来了,说起话来没有那么多顾忌,“我家湘容正与府城王通判议亲,你修要胡说八道毁我女儿清誉!”
黄族长也寸步不让:“好啊,原来是找了靠山,怪不得敢目中无人、罔顾法纪了。王通判又如何?还能只手遮天、无视王法,包庇你为非作歹不成?速速将我儿正岳放开!”
“对!放开黄少爷!”黄氏族人在黄族长背后大声助威,洪家人也不甘示弱,放声对骂,“不能放了这个毛贼!我们不放!”
两边群情激昂,越骂越凶,一开始还在扯皮放不放黄少爷,到后来直接翻起两个家族的旧账,越吵越没谱。
在一片闹哄哄的声音里,洪湘容一路高喊着“爹爹”,挤进人群里,噗通一声跪到洪村长面前。
“爹!”火光下的女孩儿脸上一片湿濡,“你放过阿岳吧,我和他两情相悦、两心相许,是我自愿跟他走的,求爹放过阿岳,成全我们!”
“不孝女!”洪村长一巴掌打上洪湘容脸颊。
黄正岳目睹女朋挨打,支支吾吾挣扎扭动。
而两边族人也渐渐停下争吵,目光都集中到被打肿脸颊的洪湘容身上。
“爹,你放了阿岳,我……我回去,我跟你回去,我听话,你不要把阿岳送去官府,我以后都听你的话,阿岳还要考科举,万万不能被送去官府的。”洪湘容抱着他爹的腿哭得肝肠寸断。
洪村长却无动于衷,示意仆从把洪湘容拉走:“还不快带小姐回去!”
一个仆役上前拖拽洪湘容胳膊,洪湘容不肯离开,黄正岳也在一旁挣扎。
一番拉拉扯扯自不必说,洪湘容的出现倒让黄族长得意起来,负手斜睨洪村长:“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父必有其女,还说不是你洪家女哄骗我儿子?”
洪村长紧抿嘴唇,一记眼刀甩向黄族长,却不再与他逞口舌之快,转头示意仆役押解黄正岳去县里报官。
黄家人自然上前阻拦,两方推推拉拉,脾气急的还动起拳脚,眼看要变成两方械斗,一声铜锣如惊天响雷一般从远处而来。
锣声接连不断,由远及近,也吸引住所有人的注意,停下了推搡。
“诸位且慢!”提着铜锣的石小恩站到正对着池塘的大戏台上,也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
“诸位且听我一言……”石小恩上去的时候一身骨气,真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又开始犯怂,语无伦次起来,“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又所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黄家少爷和湘容妹妹郎有情妾有意,不就是上天对你们最好的暗示,要洪黄两家结秦晋之好,化世代仇怨,以后大家就和和气气过日子,不比什么都强?”
洪村长翻一记白眼:“天恩,不要胡闹,病了就好好在家休养,族里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掺和。”
黄族长甩一记衣袖:“洪少爷年少天真,未免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黄某也劝洪少爷快快回家去吧。”
石小恩知道他们固执,不知道他们这么固执,气得把铜锣往地上一扔,指着两人骂道:“你们两个老不死的,简直冥顽不灵、食古不化、愚不可及……还有……还有……”
他骂得词穷,有点下不来台,眼尖看到站在一边的李云乔三人,话头一转,直接说:“我让别人来给你们讲道理!”
他蹭蹭蹭跑下台,来到李云乔面前,楚楚可怜地求助:“乔乔……”
李云乔也没想到石小恩这么快把火力全拉到他身上,看看石小恩,又看看全都对着他看的洪黄两族人,硬着头皮跟石小恩站到戏台上,没想到不等他开口,黄族长嫌弃地说:“黄娇娇,你一个妇人深夜抛头露面做什么?还不快快回去,莫要丢了严秀才的脸面。”
李云乔本来还想真想说几句大道理,没想到黄族长的嘴这么能点火,就算他日常很佛,这会儿也忍不住抬杠:“吃你家大米,喝你家凉茶了,管天管地管那么多,你家住海边啊?”
“你……”黄族长大概是头一回遇上这种吵架画风,一时半会儿竟无言以对。
这次轮到洪村长看黄家的笑话,得意地说:“黄氏的家教,当真是好啊。”
“你少说两句风凉话。”李云乔也没打算放过洪村长,“你有家教,你家教就是卖女求荣,重男轻女,跪舔五十岁的糟老头子呗,都能给你女儿当爹的年纪了,你俩以后是称兄道弟,还是他管你叫岳父,你管他叫大兄弟啊?”
洪村长被气得站立不稳,憋了半天只吐出两个字:“粗俗!”
李云乔嗤笑:“你高雅,你饱读诗书,你们有头有脸,位高权重,可是最简单的道理你们一个都不懂,为人父母应该做的事情,你们也一无所知,你们根本不配当爹!”
洪村长这会儿好像回过神来,冲到戏台下面,指着李云乔鼻子大声呵斥:“无知妇孺!满口胡言!自古以来,女子嫁娶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为湘容觅得良配,保她衣食无忧,怎么不配做他父亲?”
“自古以来?”李云乔万万没想到,居然这辈子能有场合让他说出鲁迅大佬的名言,“从来如此,便对么?”
他停顿片刻,才继续说,“你不顾女儿意愿,不听女儿恳求,一意孤行,棒打鸳鸯,还有脸说是洪湘容的爹?后爹都不带这么刻薄的,洪湘容别是你路边捡的吧?”
黄家族人一阵哄笑,洪家族人脸上无光,开始咒骂李云乔。
洪村长更是气极反笑,威胁李云乔:“好一个黄家妇,辱骂秀才,污蔑通判,你可知罪?”
“我妻何罪之有?”颜宗凡施施然走到李云乔身边,居高临下看着洪村长,“刚才打女儿的是不是你?王通判和你结亲不就是同流合污?
乔乔哪一句说错?没有说错就是没有罪,你这么不懂事,会不会当村长?”
洪村长少有碰到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偏偏对方也是秀才身份,他惯用的以权压人行不通,搜肠刮肚想要反驳对方,一个气血上涌,直接眼前发花,身体软倒。
跟来的仆役和还没离开的洪湘容大呼小叫把人扶住,最后为了洪村长的性命,石小恩出头把洪家人全都带回去。
洪家人走了,黄家人自然也要回去,黄正岳似乎在混乱里被洪家人遗忘,让黄族长顺利带走。
大戏台下的广场上瞬间散了个干净,李云乔和颜宗凡站在台上互相看看,心累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