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溪城内,一处占地极广的院子里,信鸽飞过上方还没落脚,被腾空而起的黑衣人迅速截获,看也没看就捏着信鸽朝某间院子走去。
得到允许后,黑衣人推开门,只见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楠木桌案,上边铺着柔软的绸缎,除去成叠的书册,笔墨纸砚也一应俱全。
桌边两排太师椅和桌案是同样的木料,虽未镶嵌任何珍宝,却放置了锦缎制成的软垫和椅靠,精美华贵。
侧边的屏风细腻雅致,布绢丝滑柔顺,隐隐透出一个倚靠在榻上手执书卷的模糊身影。
明明房内没有熏香,木料独有的气味和角落里那几盆名贵的花卉混在一起,共同组成了一种清贵淡雅的香气。
黑衣人目不斜视地走进房间,当着屋内所有人的面取出信鸽腿上的信纸,毕恭毕敬地递给屏风边上的侍从,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又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侍从拿着东西走入内室,快靠近榻上的人时,行云流水地跪在地上低头举起信纸:“小侯爷,是给松清院那位传的信。”
听此消息,榻上的青年却没动,等手里的书又翻过一页,才悠悠叹道:“你说这诗桃都能在姐姐死后,识大体嫁入官家做续弦,她怎么就不乐意呢?”
竹间不知诗桃是谁,但知晓主子近日的心事,眼睛滴溜一转话说得滴水不漏:“锦欣姑娘以前同小侯爷接触得少,不知小侯爷的好,如今又逢丧姐之痛,难免会钻牛角尖。”
“不过锦欣姑娘敢直言拒绝,可见先前从未有过非分之想,性子爽朗又人品上佳,实在是难得的好姑娘。”
知道主子爱听什么,近日又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竹间把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青年的桃花眼微挑,唇角扬起一抹弧度,开口笑骂:“就你会说话,多讨讨那位欢心,才是顺了我意。”说完像是终于想起,缓缓拿起那封书信。
短短几行,无非是客栈出了事需要人回去拿主意,青年微哂:“就那个小店,早日关了便是,这么大个侯府难道还会短她们吃喝?还白白害了锦文性命。”
青年伸手将信纸放在一边的暖盆上,将要松手之际,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李家小姐的事可有进展了?找到那二人了吗?”
竹间俯首:“奴正要向主子禀报,刚到的消息,找到那两人了,还在江东城内,如今正住在锦欣姑娘的客栈里。”
手一顿,青年又收回了那封信,思索片刻递给了竹间:“将这封信送过去吧,她吵了几日闹着要回去,如今正好如了她的愿。”
“告诉她,明日我会陪她同去。”
——
知道时雨中了化灵散,如今可能连普通人都不如,郁熹坐不住了。
虽然不清楚化灵散是否对鬼魂也有用,但郁熹也没办法问出这个问题,何况时雨已经倒下,怎么看都是这药的缘故。
回到客栈,郁熹握着手里的解药,屁股都没沾上板凳,像是脚上洒了痒痒粉一般,不安地走来走去。
小芽盯着她看了半刻钟,只觉得头都要被晃晕了。
“郁姑娘,要不我再出门打听打听,看看时公子现在何处,也好安心一些。”万彤在药房得知郁熹同时雨只是患难之交,又改回了原来的称呼。
郁熹停下脚步,看了看万彤,又看了看小芽,摇了摇头:“你们经营客栈多年,怕是江东城大多人都认得出来,出去探听难免打草惊蛇。”
目光定在两人中间的柜台上,郁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缓缓道:“还是我去吧,最多只有东街的一些街坊邻居认识我。”
原主常年在屋内帮着做灯笼,本就外出得少,郁熹过来后更是没在白天出去过几回。
“还要劳烦二位帮我找件破烂点的男装。”
半个时辰后,西街上多了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小乞儿。
原主本就长得瘦小,如今再解开发髻换上男装,脸上抹了几大块锅灰,任谁也看不出她是个姑娘。
根据万彤的分析,那伙人最有可能去了南街,昨晚来的人大多是住在南街的。
南边街巷狭窄纵横,房屋挤挤挨挨,再往南边则是大片农田,还有个小码头。因此住在这边的除了农户外,多是天南海北的贩夫走卒,人口多也鱼龙混杂,就连新来的流民都喜欢聚集在那处。
郁熹心里有了判断,却没直接朝着南街而去,而是先在西街转悠了下,又去北街敲了几户门装作乞讨的模样,再去东街似是想找个住下的地方,最后才慢慢踱步去了南街。
迈入南街没几步,郁熹停在一处屋檐下,蹲在台阶边啃起刚化缘到的白饼,不仅吃得飞快还时不时抬眼警惕地扫视周围,一看就是常被人抢吃食,又饿得狠了的模样。
直到这块饼快被啃完,周围还是没有一个人,郁熹心道莫非是她还不够深入,正要起身再往里走走,地上突然弹了颗小石子过来。
“喂,你是新来的?从哪过来的?”
郁熹抬头,与一个隔着十几步距离,看起来只有**岁的小姑娘对上视线。
小姑娘虽然穿的粗布麻衣,上边还绣着大块补丁,但全身上下干干净净的,两只麻花辫垂在胸前随着她的动作甩来甩去。
见她不说话,小姑娘又扔出一块石子砸到郁熹的脚面,提高音量:“跟你说话呢,莫不是个傻子?”
郁熹连忙抬手比划,看起来局促又急切。装成哑巴是她们三人商议出来的结果,一是可以避免暴露身份,二是她实在很难同陌生人正常交流。
干脆直接闭紧嘴巴,反倒来得安全些。
小姑娘见她没有异动,不说话只是比划,心里稍微放下些警惕,往前走了一步半信半疑:“你是哑巴?”
郁熹点了点头,又指了指西边,小姑娘明白过来:“西边来的?”
见郁熹又点了点头,小姑娘嘀咕了一句“怎么是西边”,又上前两步让她站起来转几圈。
确定她身上没什么危险的东西后,小姑娘总算愿意凑近,抬头询问道:“你多大?”
郁熹伸出左手比了个一,伸出右手比了个四,又像是不确定般,变成五和六。
小姑娘扑哧一声,见她有点傻气放松了些警惕,心直口快:“我还以为你最多十一二岁,怎么生得这么矮,我都快赶上你了。”
郁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其实她也没那么矮,好歹比这小姑娘高出大半个头吧?
“行了,跟我来吧,南街可不是那么好混的,小心被人捉去。”小姑娘故意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却因为眼里闪着恶作剧一般的光芒,看起来着实不怎么有威慑性。
郁熹配合地瑟缩了一下,乖乖地跟在小姑娘身后,路上时不时有人探头看她们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只有一个男子对着小姑娘状似亲昵地戏谑了句:“哟,晓晴也能捡人回来了。”
小姑娘冲他做了个鬼脸,粗声粗气:“要你管!”随后拉着郁熹的袖口,小跑起来。
郁熹任由小姑娘带着她东奔西跑,默默观察起周边的环境。
南街的道路最多三人宽,多是狭窄的小巷,铺了砖石的居多,但也有踩实的土路。屋舍大多是平房,没怎么见到两层楼的。
街边的人视线算不上友善,却也不像昨晚来的人那般凶神恶煞,大多是警惕地打量,也没人做出拦路的举动。
郁熹暗自瞥过这些人的脸,却没发现一个眼熟的。
一刻钟后,晓晴推开了某处院落的木门,大喊一声:“娘,我带了人回来!”
话音刚落,从屋里跑出来五六个人,大多是没腿高的稚童,围着小姑娘叽叽喳喳,还有两三个在郁熹腿边好奇地仰头盯着她。
“叫你别在外边捡小东西回来了!”语气洪亮,带着明显的无奈,最后从屋里走出一个妇人:“我们自己都要养......”
“不活”两个字卡在嘴里,妇人见到郁熹眼睛一亮,当即扔下熏得发黑的扇子,风一样地跑过来抓住了郁熹的手腕。
妇人捏了捏她的胳膊腿,郁熹因为紧张不由肌肉紧绷起来,又见妇人扫了一眼她的胸部,估摸道:“男娃?”
郁熹点了点头,晓晴在一边搭腔:“你别问了,他是个哑巴。”
妇人眼里露出点可惜的神色,又自我安慰:“没事,至少没缺胳膊少腿,能干活就行。”
听到这句话,郁熹脸上适时露出疑惑,妇人见此耐心解释:“以后你就住在这院子里,我会给你提供一日三餐和符水,但你必须去地里干活作为回报,听明白了吗?”
敢情她是被人收留了,郁熹想到自己的目的,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晓晴见此心急火燎,推了她一把气冲冲道:“是我把你带回来的,别不识好歹!你知不知道要是落到张胡子那帮人手里,连饭都吃不上!”
“别说你,最近东街来了几个人想加入他们,不也被打得鼻青脸肿!”
这是她带回来的第一个劳动力,必须要把这个人留下才能向娘证明,她已经长大能帮上忙了!
东街?鼻青脸肿?郁熹似乎摸到了线索,不再犹豫点了点头。
晓晴还想再骂几句,见她同意了嘴里一噎,重重哼了一声就跑到房间里去。
妇人知道她的心思,笑了两声没再管她,转而向郁熹说起了南街的情况。
片刻后郁熹知道了如今南街有好几个团体,妇人这边主要是靠种地吃上饭,而其它的不乏偷抢之辈,以张胡子那伙人为首。
“昨夜他们闹出不小动静,南街人人自危,”妇人指了个方向,严词厉色:“最近别往那边跑。”
“今日你先歇息吧,明日我再叫人带你去地里。”
郁熹留在这里,帮着干了半日活,也看得出来这妇人是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嘴上说着小孩带回来没用,只知道张嘴吃饭,却也没苛待她们。
夜间,郁熹得了床铺盖卷和那群孩子暂且睡在一起,等周围传出均匀的呼吸声,时不时还有细小的鼾声,她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脚尖点地出了房间。
确认没惊动任何人,出了院子后郁熹直奔妇人明令禁止不许靠近的方向。
却没发现自她出来后,很快又有道人影打开院门,蹑手蹑脚地跟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