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天上没有星星,也看不到月亮。
摆在军帐正中的,是一方巨大的沙盘,姚震手持灯烛立在一旁,微弱的灯光打在她的面庞上,将她那如雕如琢的骨骼起伏照出山河纵深一般的豪迈,可惜,如今这本该气势磅礴的山川被蒙上了一层阴翳。
紧锁愁眉之下的双眼死死盯住沙盘,那灯烛所散发出来的火光在黑夜中太微弱,照不到沙盘中心的城池与山势,可对于姚震来说,这一带的地形早已经烙印在她脑海中,看与不看,已经无伤大雅。
她只是犹豫不决。
而后,她移步将灯烛放在案上,背过身去,伟岸的身躯变成一道顶天立地的影子,那影子投在地图架上,将图上的蜿蜒川流和高山城阙彻底笼罩。
姚震就这样站了很久,直到有人提灯走入。她听到了脚步声,却没有回头,开口道:“娘,我想冒这个险。”
何珺身披大氅,缓步走近,母女二人有着相似的眉眼和同样的忧愁,她看向姚震的背影,轻轻地叹了一声气,她太明白庐州如今的处境。
庐州与金陵仅一江之隔,陈国一定将在眼皮底子下与自己对着干的姚震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若是不拔,哪里有底气立威,有脸面称霸?
幸而,陈国虽号一国,却没有大国的广阔疆域和百万强兵,它就算是将钱塘、金陵一带收入囊中,又策反了潭州等地遥遥呼应,但总体来看,它所占面积不大且据点分散,这一下大大削弱了实力,就给了首当其冲的庐州改变局势的机会。
可庐州的形式依然岌岌可危。
一来,是因为庐州孤立无援。先前蔡显功想让姚震之父臣服于他,刻意栽赃他私通,想逼他就范,可姚父死守庐州,本想洗清冤屈向应国表明忠心,没想到却捐躯而死。
这下,死人无法鸣冤,周边的应军一面不敢替皇帝揽忠臣;一面长安乱时见蔡氏“天命所归”,心中摇摆不定,自然不会出手援助。
二来,庐州所处之地实在险要。陈国想称霸,就一定会拿下庐州,既可以西北而上挥军长安,又能沿长江而下,吞并大片疆土,与应国南北分治。
绝不能等陈国兵临城下的时候再做打算,何珺了然,而女儿心中的方略,她也能猜到一二,只是心存疑惑。
“你怎么就料定何守忠会按捺不住,先人一步?”她问姚震。
何珺口中提及的何守忠就是寿安的镇将,现在已经成了陈国的狗腿子。
姚震转过身,深吸一口气:“陈国已经知晓他和你是远亲,也是我挥了八竿子才打得着的表舅,前两日他才派人来劝我归附陈国。”
“正是因为他和我们家有些关系,他才急不可待地给陈国献忠,我迟迟不应,反而会让陈国更加怀疑我与他的关系,他好不容易才得了陈国皇帝青眼,又怎么可能任由我搅局?巴不得现在就独自率军取了我的人头,再到蔡氏面前讨赏。”
“又或者是他假借劝降的名义拖延时间,待北路和东路两路夹击,那时候,庐州如何撑得住?就算他按兵不动,我也要主动出击,怎么能坐以待毙?先解决北路的威胁,扬我军威,好应对来势汹汹的金陵人马。”
小胜,烧粮草,破军营,扰乱军心。
大胜,搓尽锋芒,缓庐州之危。
若是败,不过一死而已,又有何惧?
姚震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何珺再问:“你要带多少人马?”
姚震伸出两只手指,何珺疑道:“两万?城中守军不过五万,若是这时候金陵挥师而来,你当如何?”
姚震摇摇头:“两千。”
听完,何珺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应该倒吸一口凉气,寿县三万人马,兵力远超她十倍,这不是以身犯险,什么叫以身犯险?
她又忧又怒,骂道:“好好好,我当真有个不怕死的女儿,你留下四万八的人给为娘,为娘一定守好庐州城,只是那时候,我不知道家中的牌位是不是又多了一个!”
何珺无奈不已,急火攻心之下眼角蹦出星点泪花来,心中大叹,若不是她们早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反贼”,又何至于要冒这样的险啊!
面对情绪大变的母亲,姚震反而笑道:“娘也是将门之后,怎么会不知道昔年发生在此地的淝水之战?万一我也能再现一次以少胜多的传奇,名垂青史了呢!”
爽朗的笑声和其中干云的豪气驱散了战前的阴霾,那一份不需细说的、带着生离死别的沉重愁绪也因此消散。
是夜,姚震率着两千轻骑出城北上。
而正在行军路上的姚震不得而知的是,那天拂晓时分,何守忠违背了陈国的按兵不动的军令,急功近利的他等不到两路兵马直取庐州的消息,带着两万人向南进发。
狭路终相逢。
——
寿春山上草木繁盛,旧年之时,曾有人在淝水对岸遥望高山,见草木森然,肖似人形,以为皆兵也。
朝阳将出未出之时,天地间只有一层朦胧的微光,当姚震率着汹汹铁骑自山地上冲锋而下的那一刻,寿春山上的林木都成了为她擂鼓助威的强兵。
刚刚出城的何守忠听到阵阵马蹄声,瞥见自山上奔驰而下的浩荡人影,大惊失色,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想要杀的人居然已经冲到了面前。
何守忠心中打起了算盘,姚震带着满山的人马前来衅战,那庐州城不就成了一座空城?若是能趁机拿下庐州,那不就是大功一件?他立刻派人前往附近的陈军驻地调兵,意欲合力将庐州城一举拿下。
可身侧的先锋提醒他道,他们现在这一番动作是擅自出兵,如果让旁人得知,未必会肯跟着他们一起干。
何守忠见良机在前,先锋竟然瞻前顾后,大喝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是贻误战机,你万死难辞其咎!
于是三百人成一小队,北上前往硖石等关隘借兵,而何守忠则率兵迎战,试图阻碍姚震兵马的回防。
可是在短兵相接后,他终于意识到对方人数远不及自己所猜,而请援的兵马已经派出,他骑虎难下,慌了心神。
在他举棋不定之时,姚震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何守忠整齐的军队被拦腰而斩的骑兵冲击,侵掠之势如同郊野上乍然燎起的天火,猝不及防,迅猛无比。
战火烧到了黄昏时分,这一场兵力悬殊的战役才终于走向尾声。
残阳浴血,将天地染尽了颜色,而日暮之下的战场尤为惨烈,战线自寿春山脚拉锯至山下的南湖,累累尸身填入南湖,原本清澈的湖水吞饮了鲜血,在汩汩声中,南北走向的狭长湖泊化作了流入九幽黄泉的一条支流。
眼前此地,就像是地狱在人间开出的一个豁口,而在生死边缘徘徊的人影却丝毫不将这危险放在心上。
烈马嘶啸,姚震提枪怒喝,横扫而去,击退前方拦截的几个骑兵,而后,她紧握缰绳,策马转向。
那烈马似与她心意相通,健美有力的四蹄灵活地奔踏着,沉闷的声响撼动着大地的灵魂,铁甲护具下,烈马肌肉跳动,像奔涌的急流,展示着荡尽山海的力量。
此刻,烈马已经将姚震与敌兵的距离打开,马背上的姚震一夹马腹,人与马默契地向前冲去,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她手中长枪卷风刺出,那早已吃饱了血的枪缨横甩,飞溅的血滴子在空中形成了一道迷扰敌人视线的屏障,随后,枪锋毫不留恋地击碎了空虚之屏,刺透了敌人的胸甲,刺穿了敌人的血肉。
就在得手的那一瞬间,姚震咬牙一挑,将那名骑兵的身躯甩下坐骑,狠狠摔在地上。
敌军的合围之势立马出现了空隙,姚震突围而出,烈马马尾利落一甩,她回身,一记回马枪毫不拖泥带水,刺透了另一名骑兵的身体,枪锋狠厉,如裂天一道惊雷闪电。
兜鍪之下,血污迷眼,唯有双目中炯炯精光依然,姚震大喝一声,傲然昂首,战意犹酣。
哪怕她身边已经再无战友。
占尽先机,力挫敌手,将何军一路击退,赶至南湖,已经是把两千骑兵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可血肉之躯并不是天兵天将,能刀枪不入,她手中的两千兵马已折损殆尽。
侥幸胜了,也是惨胜。
但何守忠却不认为自己败了,哪怕他损兵折将,溃不成军,他想,自己还有来自北边的援军。
现在,他与他的亲卫仍追击着姚震,“欣赏”着她的困兽犹斗。
姚震再威猛,她单枪匹马也逃不过二十余人的围剿,根本没办法活着回去。届时,他提着姚震人头到庐州城下叫阵,城外陈兵列阵,还怕庐州不降?
狩猎者的姿态高傲轻慢,何守忠以逸待劳,像是等着已上钩的鱼彻底失去挣扎和逃逸的力气,他再轻轻一提,丢入网中。
他狂笑:“应国对你不闻不问,你竟然愚忠至此,难道你以为你战死了,应国就会褒扬你吗?”
笑罢,握枪而上,准备取姚震首级。
“哈哈,应国!”姚震立马大笑,那马蹄狠狠凿下,眨眼间就踏在地上苟延残喘的敌军胸口上,那人闷哼一声,呕出鲜血,四肢一抖,死了。
她枪锋直指几丈之外的何守忠,骂道:“你谈忠君爱民,当真可笑!”何守忠的“忠”不过是他见风使舵的工具罢了,他不对应国皇帝尽忠,难道就能对陈国皇帝忠诚了?
他忠的,只是名利权势。
何守忠的老脸红了又白,他梗着脖子回击道:“以两千人马,以卵击石,你当真是自不量力!死了也白死!”
斜阳之下,血色流淌,姚震的身躯是血海中矗立的高山,任是惊涛骇浪都无法撼动,安稳如一。
余晖将她盔甲上的吞肩兽头照得金光闪烁,衬得她整个人神采奕奕,飞扬豪迈,她放声大笑,无惧无畏。
“我从未想过能有归途,若是要死,那我当含血笑一场!”
自扛起军旗的那一刻起,姚震就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了,有人劝她降于陈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人劝她出逃北上,前往长安陈情,洗清冤屈。
可她都没有,她冥顽不灵顽固不化,她愿意螳臂当车,以微薄之力留守庐州。
只是因为她听过离乱之中,家破人亡的撕心裂肺;她见过反抗之下,不顾一切的蚍蜉撼树……
她曾与小童殷切的眼四目相对,她曾抹平投奔而来的老妇那浑浊的热泪……
马嘶风鸣之中,姚震对着前方严阵以待的敌人,对着那夏虫不可以语冰的何守忠大喊。
“我为的,从来都不是王朝一世的尊荣,我守的,是我目之所及的人间太平——”
“你这样趋炎附势的小人当然不会懂!”
“你懂个屁!”
若是没有人在豺狼当道的乱世逆浪里做中流砥柱,那我来做!
若是没有人在宫阙倾倒的颠覆之中撑起一方天地,那我来撑!
“何懂屁,来啊——”
声断行云,枪横疆场,她一腔孤勇,一身顽抗。
夕阳血染,南湖水畔,猛虎搏群狼——
恭喜姚某人获得称号[你是真的虎]!
风某人:真的虎,你坚持一下,我马上就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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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 8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