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终于离开了洪水上了陆地,老妇立时便跌坐在地,少女也蹲在地上,缩在她身后。
沈清和看着这奇怪的二人,劲儿没缓上来,一时无言。
“阿婆,没事了。”
老妇抚着胸口缓气儿,“多......多谢二位上神出手相救了。”
顺颂同沈清和相视一眼,皆轻笑出声,沈简率先发问,“阿婆为何唤我们为上神?”
老妇一愣,“二位并非上神?老媪见二位法力如此高超,还以为是那九重天上的人物,多有冒犯,还望请勿见怪。”
“无妨,”顺颂挥手打落一只跃出水面的鱼儿,“天色已晚,这洪水泛滥成灾,不知何时能退,不若我们便在此休息,烤些鱼儿来吃。”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啊!”
老妇见了那昏死过去的黑鱼却像鱼儿见了猫般惊吓,扯着少女连连后退。
“这是为何?”顺颂不明,捏着鱼尾拎起鱼儿微微走近。
“哎!”沈清和将黑鱼拍回水里,顺颂看着自己的口腹之欲一拍即空,不满的看向沈清和,“你拍我的鱼做什么?”
“且听阿婆如何讲。”沈清和细语柔声。
“阿婆,可以与我们说说这突发洪水,与这黑鱼之事吗?还有,这位是......您的女儿?”
老妇见黑鱼落回水中,蹒跚着步子走近,少女亦步亦趋地跟着。
“小女自小患疾,不识人事,让二位见笑了。”
二人相继摇头,不置可否。
老妇缓缓叹了口气,目光浊浊又灼灼,如荒漠中被飓风卷起的沙尘,烈日映在其中,无法清明,古钟碰上枯木,奏唱起千年的绝响,“这洪水,是老妖王的妹妹所致。”
前任妖王乃上古灵犀,其妹是妖界第一美人,名唤明华,灵根出众,法力高强,令各界能人志士,侠者权贵都趋之若鹜,求娶若渴。
奈何此女眼光极高,扬言除非是十三重天上神者,否则绝不嫁娶。
此番豪言令各界耻笑,纵然这妖界之女貌若天仙,也终归是抵不过上古仙界真正的仙女的。
明华气急败坏,闯入仙界,随意拉了个男子便绑下妖界,这男子,便是四海之境中赫赫有名的战神——泗己上神。
妖王一见大名鼎鼎的泗己上神被自己的妹妹绑了回来,当即大惊失色,拉着妹妹给上神道歉。
泗己却赞明华率真可爱,敢爱敢恨,至此,二人开辟了神妖相恋的先河,各界纷纷恭喜。
不料,在二人大婚之日,泗己竟连同如今的妖王诛杀了老妖王,新妖王登上妖王宝座,泗己取走明华哥哥的妖丹,给了仙界的净月仙子。
明华得知自己被泗己利用,害了自己的亲哥哥,由爱生恨,大闹四海之境,势要与泗己同归于尽,雨神为泗己挡下致命一击,魂消魄散,灰飞烟灭。
泗己却用毕生神力救下了明华,自己下界为人,堕入永世轮回。
新妖王为了给仙界一个交代,将明华永封伏羲山。
“这黑河河底,便是明华的封印之地,她的恨意万年未消,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搅乱黑河水,闹得伏羲山民不聊生。
这地界,想必二位也知晓,这地界如今特殊,鬼妖两界只顾着争夺疆土,从来无人出面管制。”
老妇安抚着被一阵阵巨浪吓住的女儿,沟壑般的老手枯浊无力。
顺颂只觉百感交集,忆起自己凡间渡劫时所历种种,又何尝不是骗术一场,生于天地,最忌生情。
自阿婆讲述明华泗己的故事起沈清和的视线便未离开过顺颂,如今见她思虑万千,知她又是忆起了往时之事。
“若是有人这般利用你,你会恨到何时?”
“恨到那人三魂七魄永消于世间。若是有人这般骗我,我定拼死也得冲破这禁制,追他到天涯海角,让他生不如死。”
顺颂答得不假思索,仿佛这般说辞已在她心中演练了千遍万遍,只待某时某刻说与他听。
沈清和移开视线,他不知该怎么解释他当初的骗术,即便是全然为她,他最终也还是害了她。
忽然想起初入伏羲山看到的一幕,沈清和半真半假地问道:“我看黑河这岸已无人烟,阿婆为何不带着女儿到河对岸去?”
顺颂被带回思绪,瞧了一眼沈清和,复尔看向阿婆。
“我的女儿,”老妇含一汪浊泪,娓娓道来,“我这女儿命苦,娘胎里便带着病,如今虽已如凡人般二八芳华,却痴傻疯癫,不识人事。
过桥时她总嚷着”
老妇正说着,少女却忽然抱着头尖叫起来,嘴里嚷嚷着:“不过桥,不过桥,不入忘川,不过奈何,不要让我忘记他,不要!啊!!!”
“什么?”
“囡囡乖,囡囡不怕,不过桥,我们不过桥。”老妇一面抚着女儿的头一面柔声安慰着,待少女渐渐安稳下来,老妇转向顺颂二人。
“就像这般,囡囡总是喊着什么忘川,奈何,还口口声声说不要忘记谁,可她自出生起便一直同我在一起,认识的人我也都知道,没有人会令她如此记挂。”
“忘川奈何?”顺颂看向沈清和,“这不是凡间的说法吗?”
“凡间传言人死后会入忘川河,过奈何桥,忘却前生记忆,再入轮回,转世投胎。可妖类却不会如此,囡囡为何会有此番言论?”
“这是否会是她前世的记忆?”沈清和猜测道。
“妖也有前世今生?”
“自然,任何生物都有前世今生。只不过各类不同,凡人的转世投胎由鬼界掌控,其余五界的转世却由天地法则掌控,身死魂亡则不会转生,身亡魂在则投胎成凡人,经历凡世轮回。”沈清和解释道,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时止了声。
“怎么了?”
“由妖到人可以,由人到妖却是绝无可能。”沈清和面色同语气一般严肃。
“那囡囡?”
沈清和转向老妇,“阿婆,您的女儿往时是否接触过您不熟悉的人?或者近期有发生过什么反常的事吗?”
老妇沉思片刻,摇了摇头,“百年战争以来,老媪与囡囡从未离开过此地。”
“最反常的应该就是今日这种事了吧。”顺颂猜测着。
“非也,”老妇连连摇头,“发洪之事千百年来年年未断,并非异事。只是往年发洪不过涨潮,像今日这般凶险的......只有囡囡出生的那日。”
顺颂沉思,沈清和安静地等着她思考,见她面色微变,便问道:“可有头绪?”
“我曾在《六界野史》中看到过一水中邪术——换魂水术,施此术者必须擅控水,且能摄人心,被施术者会记忆错乱,易受惊,最终癫狂而亡。但是,”
顺颂话术一转,又道:“但是被施术者必须一开始有记忆,照阿婆的说法,囡囡自出生起便如此,那时她应当是没有记忆的。”
“这......”老妇面目怔然。
沈清和注意到老妇的忧虑,“阿婆不必太过担忧,囡囡只是生病了,并非无药可医。”
从凡人转生到妖类,没有记忆却被搅乱了记忆,恨意滔天的妖族公主,翻云覆雨的洪水,这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事实——囡囡是堕仙。
堕仙,顾名思义,即仙界触犯了天规戒律的上仙,被除去仙籍,带着记忆堕入永世轮回。
但上万年来,仙界只有两名堕仙,一是如今天帝闻人陌的胞弟闻人离,另一个就是阿婆所述故事中的泗己上神。
若囡囡就是泗己上神,那她为何神志不清,恐惧镇压曾经爱人的黑河,又为何会投胎到妖族?
这个真相太过骇人,没有万全的把握确定,贸然告知阿婆,恐会令她白白忧惧。
二人显然都想到了这一点,心照不宣的不再揪着此事不放,转移了话题。
“阿婆,这洪水大约几时能退?”
“啊?”老妇反应了一瞬,答道:“往年半日洪水便可褪去,但看今日这势头,恐要持续两三日了。”
“两三日?倒也无妨,”顺颂颔首,“我们所处伏羲山山脉高地,洪水上不来,我二人囊中食粮所剩甚多,足够我们平安度过几日了。”
“还不知要如何谢过二位舍身救下我们母女......”老妇弓着身,语调中带着沙哑的哽咽。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沈清和扶起阿婆,正欲多说些什么,变故陡生。
少女囡囡目光直直猛地站起身朝高崖边走去,有跳崖之姿,顺颂连忙追上,拽住她的衣角却被带下山崖。
“阿颂!”
沈清和不假思索跳下悬崖,崖下并非万丈深渊,却是滔天巨浪,黑河滚滚,二人下去,早已不见了踪影。
待沉入了水中,电光火石之间,某些真相方才浮出水面,但此时此刻,沈清和却来不及细想,洪水翻滚卷起黑沙河污,黑河河底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顺颂怕黑,她在水里,如何自保?
高崖上的老妇看着消失在水中的三人,目光诡异,桀桀地笑了起来。
沈清和。
顺颂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四下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也唤不出声。
沈清和!
黑暗的刺激下,存在于记忆深处的画面越来越清晰,浮现在她眼前,感谢,馈赠,赞许,讨伐,咒骂,还有火光......
沈清和......
烫,好烫。
大人,我错了,我不该放走那个犯人。
烟修姨,二师父,救救我,我不该不听你们的话,轻易动情。
沈清和......我恨你。
五感渐渐消失,身体慢慢下沉,顺颂缓缓松了手,任由黑暗与恐惧将她吞噬。
黑暗中,有一人周身亮着微光,奋力向她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