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舟跟李春梅提过三个要求,看张洪涛生前住过的地方,问他未婚妻一些问题,还有和他的同学们见一面。前两项都已经做到了,就剩最后一项了。
宴请地点在北城大学附近的川香人家,是个川菜馆,店面不大,只有两个包间。不过菜品平价丰富,是周围大学学生聚会首选。
用余一舟的话来说,这地方不会给大家带来过多负担,熟悉的地方更容易问出点什么。而且李春梅一定不能在场,这样会给年轻人带来无形的压力。
虽然不能到现场,李春梅还是亲自开车把余一舟送到饭店所在的小吃街街口。
这条小吃街被称为北城大学校外小香港。大中午,街两边的灯牌还没亮,小吃都出摊了,烤五花、炸鸡、鸡爪、肉夹馍、馄饨、清补凉……目之所及都是学生们喜欢吃,但在家长们看来不健康、不卫生的东西。
目送余一舟拐进小巷,李春梅把车停在路边,拨通了手机里一个未添加通讯录的号码。
“找到了吗?”电话另端是个中年男人,接起电话连句基本的问候都没有,直入主题。
李春梅有些紧张,深吸口气:“还没,不过我已经请人去找了。”
“去养老院。”男人斩钉截铁。
“去过了,那个老太太痴呆,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在哪。”
男人不耐烦地打断李春梅:“再去,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庆典快开始了。”
“我儿子他还好吗?”
“如果不是我,早烂了。”
李春梅挂电话时,脸上的血色好像也被那通电话吸走了,只剩一片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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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说是送别同门,同学们基本都到了,座无虚席。
余一舟大学是学理工科的,第一次和这么多文科生同处一室,刚开始还有些不自在。好在来之前就问清了张洪涛家的情况,同学们的问题基本都能应对,不知道的就编,也没人会深究。
菜上齐了,在每个人面前转了三四个来回,余一舟抛出了第一个问题,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大家对余一舟在这个场合问出这个问题多少感到些意外,不过还是认真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有的说庄周梦蝶,有的说蝶梦庄周,各有各的道理,但都基于字面,没有什么特殊反应。
还剩最后一个线索。
余一舟话锋一转:“感谢各位同学解答了我的疑惑,以前总是听表弟说这些,如今表弟不在了,没想到今天还能听到大家讲,我真是……我这人嘴笨不会说话,就替我姨妈谢谢大家这些年对小涛的关心,祝大家鹏程万里,就像那个庄子说的,背负青天,而后乃今将什么来着?”
“图南。”
接话的是杨晨光,和张洪涛关系最好的几个同学之一。
只是说完这两个字,杨晨光自己也愣住了,看着同学们异样的眼光,小声嘀咕:“而后乃今将图南,不对吗?”
“对,没错。确实是而后乃今将图南……”大师姐颜鹭尧出来打马虎眼。
余一舟追问:“大家刚才是想到了什么吗?”
沉默了一会,一位不修边幅的师兄开了口:“去他X的傻X学院……洪涛表哥不是外人,直说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个谐音梗。”
“谐音梗?”
颜鹭尧看了那位师兄一眼,推了下眼镜,把话接了过去:“对,我们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洪涛突然离世给你们家里人已经带来了挺大打击,不想再因为一些不想干的事影响你们的心情……屠南是我们学院一位生病退学的学姐。她姓屠,尸者屠。刚才晨光突然说图南,我们大家猛地听到,都想岔了。”
又有南字!而且还是同学!余一舟感觉七万块离自己越来越近。
“冒昧问一句,这位屠南师姐生的什么病?是和我表弟一样,压力太大……”他记得李春梅说过沈垚有个学生得了精神病退学,怕直接问太唐突,只能拐弯抹角。
这次连那位不修边幅的师兄都不说话了,还是颜鹭尧代表大家发言:“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清楚,听说是一种精神方面的疾病。”
颜鹭尧点到为止,那件事是学院的敏感话题,大家怕受处分,谁也不愿意再多提一个字。
还是精神病!余一舟基本断定这个神秘女人就是屠南。
为了不引起校方注意,同时也再最后验证一下猜测,他委婉提出想要一张屠南的正面照,看看她是不是去了张洪涛追悼仪式随礼但没有登记名字的人。
这个借口听起来不算过分,只是这些学生大多都比屠南小几届,只有快毕业的几位师兄师姐见过她。大家翻遍手机和朋友圈,也没找到一张与屠南的合影。
余一舟只能从大家的只言片语中收集信息。
比如,屠南的身高在162、163左右,身材匀称,一看就是经常运动的人。低马尾,戴黑框眼镜,平常总是独来独往在三点一线,图书馆、食堂和寝室。有点高冷,整个人有种檀木雪松的气质。
长相,因为她总戴着棒球帽,且和这几人交集不多,大家的印象都不太深。
身高、体型和棒球帽与那张照片全然吻合,就是同学们基本不清楚屠南的下落,也不肯透露更多校庆活动的信息。
接下来该去哪里找她?
一口毛血旺的红油进入气管,意外打开了余一舟迟滞的思路。
沈垚母亲说的安南,会不会是阿南,而阿南就是指屠南。如果老人有口音或口齿不清,安和阿两个字听起来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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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一舟的下一步计划与李春梅不谋而合,去养老院看望沈垚的母亲陈碧君。
和答谢宴同理,这次探望也没让李春梅参与,只是请她代买些水果。
陈碧君住的是个两人间,床位在走廊尽头靠窗。
余一舟进去时,她就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远山。老人头发花白,但身子骨看着还算硬朗。
“陈奶奶您好!我是北城大学的余一舟,您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吗?”
见回过头来的陈碧君一言不发,眼神空洞,余一舟把果篮放在老人床头,顺势坐在旁边的空床上,准备再碰碰运气。
“陈奶奶,您认识屠南吗?”
“不认得……”老人摇头,目光中有些不安和冷漠。
余一舟锲而不舍,换了种问法:“那……最近还有谁来看过您?”
陈碧君有些无措:“我脑子不好,请问你是?”
“我是沈老师的学生,专程来看望您老人家的。”
听到沈老师三个字,陈碧君浑浊的眸子亮了,好像想起了什么:“哦!沈老师他还好吗?”
余一舟刚看到希望,又被老人一句话兜头浇了盆凉水——
“我最喜欢听他的数学课了。”
沈垚什么时候变成数学老师了?看来两人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见余一舟不说话,陈碧君继续问:“你是哪个班的?”
余一舟支支吾吾:“我是……二班的?”
毕竟是瞎编,没什么底气,这句话尾音拖得很长。若是普通人大概会立刻起疑,不过陈碧君早已失去了分辨能力。
“我是一班的,怪不得没见过你。”
“那您知道阿南是哪个班的吗?”
“阿南?阿南是我姐姐,不是咱们学校的。”
余一舟彻底碎了,这剩下的七万块还真不是好挣的。和陈碧君讲话,就像在某购物APP上砍一刀,每次都以为是最后一刀,其实距离最后一刀也就差个10001刀。
打探消息不成,就当献爱心了。
余一舟从果篮里挑了两个品相不错的蛇果:“我带了水果,给您洗水果吃!”
陈碧君热情地夺过苹果,快步走向洗手间:“我来我来,哪能让客人动手。”
怕她摔着,余一舟也跟了过去,帮她开灯,挽衣袖。袖子提到小臂,老人皱巴巴的皮肤上,现出一个蚕豆大小的刺青,一个圆圈一个点,和张洪涛掌心的符号一样!
“节约用水,人人有责。”陈碧君自言自语地关上龙头,拽了条毛巾擦干苹果上的水,给余一舟一个,自己吃一个。
余一舟顾不得接苹果,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陈碧君的房间,找到两个正在其他房间帮失智老大爷换衣服的护工。
余一舟借搭把手的机会,趁机问:“大姐,请问这层楼的陈碧君老人住进来多久了?”
胸牌上写着毛丽的短发护工边忙边回答:“四五年吧,怎么了?”
“那她这个病多少年了?”余一舟指了指脑袋。
“进来时就有,越来越重。不过陈奶奶还不算这里面最严重的……”
余一舟想起李春梅说的精神控制,他原本不信,但看到陈碧君手臂上的刺青,他动摇了,难道这并不是普通的老年痴呆,而是精神控制?
“大姐,麻烦您帮忙看看平常有没有一个长这样的年轻女孩来找陈奶奶。”余一舟打开那张背影照,放大,隐去张洪涛。
毛丽正要看照片认人,被旁边一位戴口罩的女护工拉住。
“小伙子,你是谁的家属?问这个干什么?”
看胸牌,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女人叫孙淑敏。
余一舟故作镇定:“大姐你好,我是陈奶奶儿子沈垚教授学校的工作人员,我们学校了解到陈奶奶的情况,请了一位同学过来看望老人,但我刚问奶奶,说从没见过她来,就想看看她是不是偷懒了。”
孙淑敏打量余一舟,又凑近看了眼照片:“是学生啊……那应该不是小黄。”
“小黄?”
孙淑敏扯过他的胳膊,又看了一眼手机:“对,这个背影像小黄,不过小黄是陈奶奶家亲戚雇的,经常过来给她送水果点心,陪她聊天。”
余一舟激动追问:“那小黄一般都什么时候来?”
孙淑敏想了想:“今天周四,应该就是今天,你要干嘛?”
“代表学校,慰问一下。”
见毛丽和孙淑敏没起疑,余一舟去门口的活动区找了个空座,边看老大爷们下象棋边盯着楼层入口,守株待兔。
工作日的养老院探视的人不多,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进来一个人。余一舟睁大了眼,棒球帽、低马尾、格子衬衫!
“屠,屠南?”
他火箭发射般从活动室的凳子上弹起,试探地朝那个匆匆走过的背影喊了一声。
只是背影好像没听见,没有任何反应。
他跟着背影进了陈碧君的房间,对方就坐在陈碧君床前的椅子上,背对着他。
“屠南。”他又叫了一声,并走上前,伸手拍了拍女人的肩膀。
只见女人缓缓回头,露出与背影相同的头发和玳瑁色电话线头绳。
背影的背面还是背影,余一舟抖如筛糠。终于情绪失控,喊了出来。
眨眼的功夫,冷水从天而降,再睁开眼,是拿着空玻璃杯、眼神充满疑惑的田嘉茵。
“喊什么呢?”
余一舟拉过田嘉茵的手,没有那个符号,松了口气。
田嘉茵抽了两张面巾纸丢在他脸上,让他自己把水擦干。
“不是说下午要去大学城摇奶茶,我一回来就看你躺在沙发上大喊大叫,叫也叫不醒,吓死我了。”
“我做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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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老院的员工宿舍就是些没住人的空房间。
毛丽白班,交完班换了衣服,准备简单收拾一下回去跳广场舞,正赶上孙淑敏从外面回来。
“孙姐,你今天跟那个小伙子说的小黄是谁?我记得之前总来看陈奶奶的是个男孩,跟我儿子差不多大,姓张,叫张什么涛。不过他也有段时间没来了……”
孙淑敏边换衣服边应付:“哦,那应该是我记岔了。”
“还有啊,你下楼了没看到,那小伙子奇奇怪怪的,一直叫着什么图兰,还拍我肩膀,我一回头,他跟见鬼似的跑走了。”
孙淑敏顿了顿:“那人就是个骗子,你手机里没下反诈应用吧。”
毛丽被她逗乐了:“我那手机内存早满了。”
“把没用的照片视频删一删,就有位置了。”
这些同事里,毛丽最佩服孙淑敏,年轻人会的玩意她都懂,她这手机赶明还得找她帮忙搞搞,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骗子?”毛丽听出孙淑敏揶揄她,反诈应用她知道,只能屏蔽诈骗电话,哪还真能提醒她身边哪个人是骗子。
“你见过谁找人拿个照片问背影的。”
毛丽想了想,一副大事不妙的样子:“不会是个便衣警察吧。”
孙淑敏撇嘴:“就他那个小身板哪有点警察的样子。”
“那就是犯罪分子?要不咱们还是跟院里讲一声,报警吧!”毛丽被自己的推测吓了一跳,表情难看的好像是自己已经成了罪犯同伙,影响到了下一代考公。
孙淑敏无奈摇头,拿着洗漱筐进了洗手间:“毛啊,快别浪费警察同志宝贵的时间了……估计不是卖药的,就是卖保险的,看咱俩警惕性强,编个瞎话逃走了。这些人都喜欢骗老人,尤其是陈碧君这样的孤寡老人。”
“哎呀!你一说我才想起来,这个不会就是他留下来的吧,我下午在陈碧君床下捡到的……”毛丽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张名片大小的对折小卡,递给孙淑敏。
卡片精致,散发着淡淡药香,正面赫赫然四个大字——王安济堂,卖药的。
毛丽走后,孙淑敏反锁了洗手间的门。卸妆,洗澡。把皱纹和赘肉一点一点从一个轻微发福的中年女人身上拿下来……
再擦干镜子上的水蒸气时,站在那里的已是一个年轻女人。
年轻女人对着镜子,在她长久的凝视中,身后的白色瓷砖一片一片化为黑色留白,一朵花瓣纹路像人体毛细血管的腥红色天仙子缓缓绽放,与所有脉络相连的花蕊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几乎要跃出镜面。
她调整呼吸,深呼吸了几口,接着拿起手机,向通讯录里一个名叫赵医生的人发出求助短信——赵医生,我是屠南。我又看到了,这次是会动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