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做了一个梦。
梦里,浑身焦黑色的婴儿尖叫着朝她扑过来。
她眨眨眼没有躲,婴儿却是直接从她身上穿过去,扑了个空,哇哇大哭了起来。
安安见它哭得凄惨,主动伸手向它头顶探去。
婴儿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僵硬着没有动,哭声也止住了。
“乖乖,不哭。”她学着慕昱哄自己的模样哄着它,收回手时却看到了自己细腻白嫩的手掌上全是炭黑,面露困惑。
原本已经安静了的婴儿,顿时又张牙舞爪了起来。
然而安安看着自己的掌心一会儿,没有害怕也没有表露出厌恶,而是向它认真道:“脏脏,洗白白。”
也不知水从何处来,总之这梦中无根水将婴儿与安安兜头浇了,浇得安安“咯咯”直笑,婴儿却是融化消失无踪了。
临消失时,它似乎悄无声息地勾起了嘴角,笑了笑。
安安从这无端的梦中醒来,发现慕昱拿软布在桌上给自己做了个小窝,让自己睡在了里面。
她扒拉着软布向外看,没能立刻瞧见慕昱,反而是对上了一双发亮的棕黄色兽瞳。
原来一片漆黑中,有一条巨型灰黑色的蝰蛇,“淅淅索索”地爬进了慕昱与她的屋子。
蝰蛇发现了她,似乎也是颇为错愕,没想到慕昱竟还带着她这样一个小小同伴。
这条蝰蛇正是淮老真身,他今夜来此,是因着他无论如何都要把何桥的尸体给处理掉的。
哪知道小心翼翼钻进房中,没被慕昱发现,倒是撞上了人身鱼尾的安安。
他也算见多识广了,虽然妖族修炼成人身各有不同,但总归体形上是相差不大的,绝不会有安安这样修了一半人身,体形还如此小的。
若这就是她的妖身也奇怪——他没能感受到一丝妖气。
但眼下也不是他深究这件事的时候,他吐了吐信子,尽自己所能用蛇脸微笑了一下,就怕惊哭了小小的人鱼,扰醒了慕昱。
安安没有被他吓哭,唇勾成完美的弧线,声音软糯地向他的方向叫了一声:“爹爹。”
淮老只一愣,瞬间就反应过来了是什么情况,刚要有所反抗,一双手就已经直接抓了他,用巨力将他的蛇身打了两个死结。
“这样就老实了吧。”慕昱预料到了他会来,早早就在屋子的死角候着了。
淮老自以为悄无声息地爬了进来,实际上慕昱一直在瞅他放松警惕的时刻,将他抓住。
毕竟慕昱也不想真和淮老打起来。
真身被控制,淮老想要反抗也没了办法,只能重新化为人身,面色十分难看地道:“大仙何必与小老儿为难,你与这个村子又没有什么相干,离开这个村子也就是了。”
慕昱摇头道:“我可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既然已经开始查,自然是要查清楚的。”
淮老的脸色变换了几下,似乎也是因眼下处境有些难堪,但最后还是摇头拒绝道:“大仙只需知道这村中人被鬼婴缠住,都是罪有应得。即便是死,也只是偿债罢了。其余的,我就不能说了。”
慕昱见他一副咬死不会说清的模样,也没有继续逼问下去,换了个方向问道:“既然村中人死都是应该的,那你为什么又告诉他们避祸的法子,还要夜访我这儿,把樵夫尸体偷走?”
“护佑人族,是我这一族的职责。”淮老心中有些不忿,脸上也表现了出来:“若不是从族中出来时我就发下了誓言,现下断然不会护着这些黑了心的人。”
慕昱稍微愣了一下,确认般地问他:“你是虺蛟一族?”
他当初撂挑子不管人间,也是稍留了后手的,毕竟人族比妖族弱得太多了,若是没了他,怕不是地盘全要被妖族侵了去。
因此他才将自己凝出的龙珠,赐给了一种名为虺的蛇族,让他们的族长能够化蛟替自己庇护人族。
淮老“哼”了一声,默认了。
慕昱也算知道他刚见到淮老时,为什么会有一种隐隐的熟悉感了。
这一族用誓血换了自己的龙珠,到底与他有了些联系。
若淮老确实是虺蛟一族,因着这一族的族誓,他也必须护着这村中村民。
在这一点上,慕昱也就不用怀疑了。
慕昱站起身,让先前被他压在膝下的淮老的腿得到自由:“既然如此,我也不纠缠你告诉我了。”
既然不是淮老有心害村中村民,慕昱也没有必要继续这么压着他了。
“两个死结,你自己解得开的吧。”慕昱问道:“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必了,我自己可以。”淮老到底因着方才受制,心中还有些恼,拒绝了慕昱的好意。
他重新化为蛇身,在地上磨蹭伸缩着挣扎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把那两个结给绕开了。
真身之难得以舒解,淮老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弦也稍稍放松了。
再化作人时,淮老便恢复了慕昱初见他时,那副端着的德高望重模样。
他站起身,向慕昱俯身一拜:“我知晓大仙是好意,想为村人解愁,但这村中诸民无一良善,被鬼婴寻着也是冤有头债有主。
我庇护他们,给了他们活路,但相应的,他们需得为曾经罪孽终日惶惶。算小老儿相求,大仙不要再参与进来,让我焚了何桥的尸体吧。”
慕昱眉头紧锁,他也不是完全没听进去淮老说的话,刻意为难淮老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好处。
只是村民有罪单是淮老一面之词,又不与他说清楚,他不可能就此信了不管了。
“罢了,你把这樵夫的尸体带走焚了吧,我另找切入口就是了。”
淮老松了一口气,虽然慕昱没有答允放弃,但此刻能让他带走尸体已经达到他今晚来这的目的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尖叫划破了何家村的暮色。
淮老脸色一变,从窗口看到天边乍破的那一抹天光,低骂了一声不好。
他也管不上何桥的尸体了,拔腿就向外跑去,完全忘了他的形象应该是个腿脚不便的老人了。
慕昱让安安跳回到白玉罐中,循着淮老奔走的路线,朝先前尖叫声传来的位置快步而去。
尖叫声是桥娘子发出的,淮老赶到时,她已经死了。
桥娘子身上似乎完全没有外伤,却是表情狰狞口吐白沫,颇为诡异。
她的尖叫声惊动了整个村子,村中人本就因着白日里何桥的死辗转反侧,此刻听了尖叫更是惊惧。
然而他们虽然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到底害怕连自己也丢了性命,只敢开了一条门缝,偷偷往桥娘子的住宅方向看。
淮老检查完桥娘子的尸体,脸色越发难看,干脆自己走到桥娘子家后院,预备自己动手拾了柴薪就地焚尸。
“等等。”慕昱赶到,将他拦住了,单手按住他的肩,不许他点燃那些柴薪。
“等不得,你让开。”淮老心中急躁,说话也恶声恶气的。
然而即便他使力,也挣脱不了慕昱按着他的手。
淮老此刻又怒又急,眼看就要不顾村人在偷看,与慕昱斗法了,安安出声了。
安安早就从未封口的白玉罐中,探了头出来。
她扒着罐沿,观察了一会儿桥娘子已经冰凉的身体,这时忽然道:“爹,是黑娃娃干的。”
慕昱还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淮老的脸色听了却是大变,几乎想把她抢到手仔细看看:“你见着她了?”
安安被他的大声吓了一跳,松手重新潜入水中,好一会儿才因着慕昱在,重新探了头出来。
她的半张脸依然浸在水下,一双眼睛有些警惕地瞧着淮老的动静。
淮老本来也没有等安安给他答案,他只是自顾自地喃喃道:“不应该啊,她的性子不会波及无辜的。”
这下慕昱算是听懂了,祸乱这个村庄的鬼婴,原来已经找过自家小宝贝了。
而自己竟然毫无所觉。
虽然并不信鬼怪,但此刻真涉及到自家小人鱼,慕昱还是把她捞到手上,提着心问她:“安安,你说的那个黑娃娃,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安安咬着手指歪歪头,清脆地答道:“娃娃和安安一样乖,一起洗白白了。”
慕昱表情僵了僵,他日夜与安安相处着,不慎叫这鬼婴接触到了自家宝贝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他两还能一起洗澡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想了,是在梦中,倒难为你这妖宠连梦境也记着。”淮老看着日轮慢慢往上爬,眸子中的光却是一点点地黯淡了下来。
“这是我闺女,不是什么妖宠。”慕昱听着这个词刺耳,倒像是把安安当成了个玩物,立刻便顶了回去。
淮老“呵”了一声,看慕昱与安安的模样便不似,但此刻他心中灰暗,也不愿再与慕昱发生口头上的冲突:“你说你要调查,你有多大的胆量调查到底?”
他等不及慕昱回答,便咄咄逼人道:“你有没有那个胆量,即便对上的是我们虺蛟一族,也公平行事?”
无论是仙是妖,在拥有龙珠的虺蛟族长面前也不是一合之敌,又有众多淮老这样族人作眼线。
因而如今的妖族,不是在避世苦修,就是小心翼翼修得人身,藏于人族中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丝毫不敢暴露了自身身份。
因为一旦犯了事,即便是道行深的大妖也只能隐匿行踪。一旦再被发现,便是无尽的追杀。
慕昱当初想的是怕弱小的人族被强大的妖族欺辱了去,可因着他曾经留下的余荫,人与妖的地位已经悄然颠倒。
甚至有的妖只是因着一时不慎,妖身暴露引起骚动,也会被虺蛟一族给制裁。
近百年后的今天,张狂的妖族已经所剩无几,大多数都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对于妖族来说,已经不存在公平了。
而仙族,比起妖族还要不如,在淮老看来,完全就是亲近人族,讨好虺蛟的存在。
他现在对慕昱说出这话,其实也有些自暴自弃的味道。
这几年村人死亡的事一直都被他尽力压着,可两日连死两人,那些村人的恐慌怕是到达了顶点,宁愿弃乡奔走了。
事情他已经压不住了,真相激将曝光,他向慕昱要求公平,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罢了。
“当然公平行事。”慕昱倒有些困惑淮老提出的要求:“告诉我事实,若村中村人确实死有余辜,我也不会手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