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之看着他。
程离说:“我今晚跟你在这儿守一晚上,明天你一个人试试。”
姜之:“哦。”老人陪床据说是门学问,没有经验的人很难应付来。
夜晚,黑了灯,窗子里照进的月光映在墙上,房间里两张床,一张床上程离爷爷已经睡得很沉,另一张床,挤了两个超过一米八的大男人。
其实床不小,即便是两个男生睡也不拥挤,不然程离也不会让他留在这里睡。
姜之舒坦地在床上躺下,只是他白天刚睡了一整天,现在还不困。
“你爷爷要住几天院?”
程离躺在他身旁,两人中间隔了一个枕头的距离,“三天。”
“三天,”姜之想了想,“那刚好出院后我就回学校了。”
“嗯。”
姜之余光扫了他一眼,“你离我这么远干什么,我睡觉不打人。”
程离幽幽道:“上次是谁把我踢下去的。”
姜之一噎,“那是意外,”他皱皱眉,“梦游的连带症状,我都已经一年多没梦游了,那天估计是换环境不习惯吧,而且还发烧。”
程离没说话。
姜之又看他一眼,“你往这边点,不怕一会儿掉下去?”
程离生硬道:“别管我,睡你的。”
姜之“切”了一声,刚想说点什么,脑海中突然划过那个蓝色书包。
他怎么忘了这件事了!
程离是同性恋!
我操!!
姜之顿时就浑身紧绷起来,他这几天一直没想起来这件事,一直把程离当一个普通人对待。
他都干了些什么?
梦游到程离床上,跟他住同一间房,跟他勾肩搭背,坐他自行车后座......
现在两人还躺在一张床上。
怪不得程离躲他这么远。
不过,姜之转念一想,这好像也没什么。
程离这几天跟他的相处一直很正常,跟他那帮兄弟没什么不同,同性恋也不是都像张政希那么变态难缠。
姜之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了。
于是他又重新放松下来,本着关爱弱势群体的心理,他想把自己表现得再自然一点。
于是姜之主动向程离那边挪了挪,程离立马戒备道:“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怕我掉下去。”
程离狐疑地看他一眼,最后说,“早点睡,明天的注意事项到时候手机发给你,如果有什么应付不了的就给我说,我回来。”
姜之笑了一下,“小程同学,我看你不会是不想上学吧,在这儿说这个说那个的,你是不是就是不想去学校,找借口逃课啊?”
程离冷笑一声,“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诶,对了,我给你微信发了好友申请,你通过没啊。”
“忘了,明天通过。”
“嗯,不错,别再忘了啊。”
“知道了。”
二人的聊天声逐渐消下去,姜之的困意逐渐浮现上来,就在这时他手机震了一下。
姜之先扭头看了一眼程离,发现那人居然好像已经睡着了。
于是他坐起来看手机。
是薛松发来的消息。
-之儿,黄六的意思是想闹大,这几天我叫了些人。
闹大?
姜之搓了把脸,他都快忘了这件事了。
黄六之前想约洗衣房,那他的意思就是想谈,毕竟洗衣房有大爷在,而且洗衣房不是打架的地方。
可现在黄六想闹大,那就是想打一架了。
打架就会牵扯到很多,如果想约在每月末的假期还好,那是在校外,不会有学校方面干扰。
可要是他想约学校,那考虑的就多了,首先不能被学校抓住,只要抓住一个人,就会一连串带出好几个,轻则回家待学记处分,重则开除。
而且在学校的话各方面都会被限制,时间地点工具,甚至江湖道义,这关乎你以后还要不要在三中混下去。
姜之自然是不把黄六放在眼里,可处理这样一件事也是费心烦人。
-他想怎么闹大?
-上次那事估计是让他太没面子了,我怀疑他可能在A部混不下去了,这次他说想约学校,赢了,咱道歉,输了,他退学。
姜之翻个白眼。
-学校,那他妈被老师抓了怎么办?他奔着退学去的,老子可不想陪他被开除。
-对啊,跟这傻逼说不清,我这几天快被他烦死了,都想带俩人直接给他送走。
姜之烦躁地发了个炸弹过去,下周就考试了,他还要烦这些事情。
-那怎么办?他说还是周四,答不答应?
姜之打字。
-让他等着,我回去再说。
放下手机后,姜之重新躺回枕头上,头碰到枕头的一瞬间,他就像突破了什么结界,从手机屏幕里关于学校的那方世界重新回了现实。
每次他都有这种感觉,不管是以前放假回家,还是这次待学在程离家。
他总觉得校外的世界才是真实世界。
一走进三中的大门,他就成了所谓的“姜哥”,他需要去处理关系,他需要跟人虚与委蛇,他要感受那些圆滑的谄媚和虚伪的奉承,甚至要承受不知道是哪方人给他捅的刀子。
他已经在三中度过了这样的一年。
他是外地人,在三中算外来户,三中这些人从初中甚至小学就开始积累的人脉,到了高中早已织成一张复杂的大网,姜之用一年给自己挣得了现在这个位置。
他其实刚来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这些。
他家在桂芜,全国经济生产总值排名前十的城市,市一中是鼎鼎有名的好学校,无数莘莘学子的殿堂。
姜之所在的初中就很好,他们班同学的成绩都很好,他也还行,中考时擦边考上了一中。
可当时的姜之一心只想往外走,他想跳出这张关系网,他想寻求改变。
如果他去市一中,可以想见,他的同学基本全是熟人,不是初中同学就是小学同学,要不就是各种辅导班认识的同学。
姜之那时只想往外走,他想要改变。
于是他就来了澜水三中,这个全省闻名的学校。
坐落在十八线县城。
不过没关系,静心。
姜之以为他是来好好学习的,没想到第一天就被人教了“规矩”。
开学第一天他去食堂吃饭,不小心踩了旁边人的脚,但当时食堂人又挤又多,他自己都不知道被踩过多少次了,所以也没顾上在意。
结果下一秒手中的餐盘就被打翻出去——
“你他妈眼睛长到几把上去了?”一个长得黑乎乎的瘦高个冲他喊道。
姜之第一秒还在震惊自己刚到手的饭被人打飞,第二秒就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听见了什么,这是在学校,怎么有人能骂这么难听?
不过第三秒他的拳头就已经挥出去了,一拳又快又狠地砸向瘦高个眼眶,当场给他打蒙到地上。
瘦高个没料到姜之会先动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捂着一只眼睛冲身边人喊道:“愣着干什么,给我干他妈的!”
周围人一窝蜂涌上来,姜之丝毫没犹豫,扑上去就逮住那个瘦高个,一把拎起他衣领把他转了个方向,后面人挥出的拳头刚好打到瘦高个背上,他还没来得及嚎叫,姜之屈膝用力一顶,那人肺差点喷出来,当场就出不来声,倒在地上不动弹了。
后面一群人面面相觑,似乎吓傻了,姜之把一只脚慢慢踩到地上蜷缩着的瘦高个脸上,“踩你鞋了是吧,对不起,我给你脸上也来一脚,让它对称好不好?”
瘦高个嘴里“唔唔”的,姜之把脚拿开,“下次嘴放干净点,能好好说别骂人,打又打不过,你会丢人,知道不。”
第一天就打打杀杀,姜之从那以后开始知道,在三中,是不能踩别人脚的。
后来他接触到洗衣房,慢慢有了点能力,对这些事参与也少了。
不过他还是无法习惯,他下意识地把三中当成另一个世界,只要他回了家,他还是那个可以跟同龄人嬉笑打闹的“姜之”,而不是“姜哥”。
他有时候很怀念桂芜的自己,每天傻开心,除了学习就是跟同学玩,甚至打架技能都不是打架学会的,而是柔道班教的。
他记得小时候学柔道,回家了就拿一对龙凤胎弟弟妹妹当沙包,他长腿一扫,两个小萝卜墩就被他扫到地上,妹妹咯咯地开始笑,弟弟则小嘴一瘪,红着眼瞪姜之,奶声奶气地叫,“哥哥......”
“哥......”
姜之浑身一颤,扭头看程离。
程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他很近,他侧躺着蜷缩住身体,眉头紧皱,神情带了几分痛苦,甚至还有委屈。
“哥,别不要我,别不要我......我一个人,害怕......”
姜之神情僵硬,他看着那个和他弟弟姜想极为相似的眉眼,此时正痛苦地皱着,嘴里委屈地叫着“哥哥”,姜之只觉得内心狂动。
他眼中是他自己都分辨不出的情绪,他从见到程离的第一天起就在他身上看到了姜想的影子,而现在他听见程离在他面前叫“哥哥”。
姜之慢慢转回了头,他一手捂住眼睛,情绪突然在这个夜晚有些失控。
第二天一早,姜之睁开迷糊的眼睛,他的第一反应是看时间,他还要去给程离爷爷打饭。
七点整,刚好。
他再一看身边,果然已经空了,程离六点就已经去学校了。
姜之伸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来,程离爷爷已经醒了,正靠在床边看报纸。
见姜之醒了,爷爷摘下眼镜看他一眼,“不再睡会儿?”
“不了,再睡您恐怕得挨饿。”
程离爷爷笑了两声,把目光移回报纸上,“今天辛苦小姜咯。”
姜之去厕所洗漱一番,出来拿起手机打算问问程离去哪儿打饭。
微信上的好友申请已经通过,姜之不觉笑了一下,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过去。
没多久,程离回了他一个微笑。
姜之笑出声了,打字道:“打饭在哪里?”
“一楼东南角,给他打点白粥鸡蛋就行,不要咸的。”
姜之腹诽,这得多难吃,随后回复,“好的。”
半分钟后手机震动了一下,姜之拿起来看,程离回复,“谢谢哥。”
姜之心肝一颤,这人怎么这么会往人心里戳,不会是故意的吧。
他打字逗程离,“别叫哥,叫哥哥。”
程离果然没再回他。
姜之笑着把手机放回兜里,拿着饭盒出去了。
来到一楼大厅,才刚刚七点钟,就已经人满为患了,都是热热闹闹打饭的家属,还有人因为抢鸡蛋吵起来的。
姜之在后面排队,随后他发现他前面有一个人居然背着程离那个蓝色书包,他开始只以为是同款,直到他看见书包下面挂着的枫叶书签。
姜之奇怪,这人为什么会有程离的书包,程离没背着书包上学吗,这人跟程离是什么关系?
姜之还没来得及多想,紧接着奇怪的一幕发生了——
他又看见一个同款的蓝色书包,下面同样挂着一模一样的枫叶书签。
姜之出离震惊,下一秒,他居然又看见了一个!
接下来短短半分钟内,姜之看到了至少不下十个同样的蓝色书包和枫叶书签。
什么情况?这书包是菜市场同一款式吗?买鸡蛋送的?
姜之实在忍不住,拉住一个背着书包的大妈,问道:“那个,我想问一下,你这个书包在哪儿买的?”
“买的?”大妈指了指身后的包,“你说这个呀,这是去年住院部发的,还带着个书签呢,质量挺好,不是买的。”
住院部发的?
原来程离的书包是住院部发的,连那个枫叶书签都没有什么独一无二的属性。
随即姜之想到,为什么他会注意到程离的蓝色书包?
因为开学那天在厕所见到了。
厕所里的是谁?
一对搞基的同性恋。
那那天在厕所见到的蓝色书包,就不一定是程离的蓝色书包了。
也就是说,程离不一定是同性恋。
姜之觉得自己离真相就差那么一点。
不对,应该说,程离肯定不是同性恋!
以程离的性格,他不会在学校里跟人做那种事,或者说程离根本就不像一个会谈恋爱的人。
天天不苟言笑,动不动就生气,校服穿的一丝不苟,这怎么也不像一个会早恋的人。
姜之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他居然误会了程离这么长时间。
他感到有些好笑。
三天的住院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这几天程离晚上一直跟姜之一起住医院,本来他是打算回家,毕竟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不是那么回事。
但姜之突然变得很热情,一会儿说“医院离学校进,你第二天直接上学方便。”一会儿又说“我一个人晚上搞不来,我会累死的。”
程离没办法,只好晚上跟姜之一起在医院住了三晚。
第三天晚上,程离从学校回来后,他们就出院回家了。
这几天姜之在医院把作业写完了,也复习了几门别的科目,他看着在书桌前收拾书包的程离,说:“我这几天都没见你学习过,你不复习考试吗?”
程离说:“我在学校学习你也看不见吧。”
对了,忘了他在学校还能学习。
姜之说:“老师有画重点什么的吗,你回去给我看看?”
“我已经在你书上画好了,你回去看就行。”
姜之大喜,“同桌,真没白疼你!”
程离在床上扔了一摊叠的整齐的衣服,“校服,已经洗干净了,明天穿。”
姜之拿起来看,“你还给我洗校服了?”
“可以啊,比我妈洗的都白。”姜之夸奖连连。
“今晚早点睡吧,明天五点起床,半个小时洗漱吃早饭,然后去跑操。”
“啊——”姜之往床上一倒,“我的假期又结束了,回去又可以见到我亲爱的老郭。”
程离收拾完东西,把弹簧床从床下抽出来,坐到上面对姜之说:“姜哥,你回去不能再写不完作业了。”
姜之躺在床上听着,心里算是弄明白这小子了。
有事的时候叫他“姜哥”,没事的时候叫他“喂”,要是心情再好点,就叫他“哥”。
不过如果叫“哥”,那回学校以后辈分怎么算?程离叫他哥,那叫薛松他们什么?
叫他们“喂”。
姜之想着就在床上笑起来。
程离皱眉,“你笑什么?”
“没事,”姜之笑得停不下来,“你说你的。”
程离重复道:“回去就要考试了,这次考试很重要,你也知道,关系到分班,你也不想你高三被分在最差的那档班里,你......”
姜之打断道:“你怎么跟老郭似的,不对,老郭都不像你这样。”
程离呼了口气,“我就是提醒你。”
“知道,我有分寸,”姜之说:“我这次复习得可努力了,你等着吧,你还不了解我,我成绩其实还行。”
程离看他一眼。
“真的,”姜之说:“反正你到时候就知道了,睡觉吧,我困死了。”
程离只好起身去关了灯。
第二天一早,五点的闹钟一响,姜之纹丝不动,程离掀开被子坐起来,“姜哥,起床了。”
姜之没反应,程离叹了口气,转身把姜之拽起来。
两人吃完早饭出门,姜之还一副骂骂咧咧的样子,“真他妈的,谁发明的跑操,看我上位废了他丫的。”
操场上已经呜呜泱泱一片人,姜之来到他们班队伍的时候,后排那几个男生都沸腾了。
薛松带头喊起来,“姜哥姜哥,超越自我,姜哥姜哥,明日之火!”
这是他们班跑操口号,姜之笑了。
薛松喊道:“欢迎姜哥回来!!”
紧接着周围几个班也凑热闹,有不少都认识的,一伙人喊起来,“欢迎姜哥!”
一时间,他们这片操场上都喊着这个口号,姜之顿时有种自己是一个山大王的错觉,幸亏这个时间没老师,他赶紧扑过去捂住薛松的嘴,冲周围道:“谢了谢了,快别喊了。”
周围几个班逐渐嬉笑着停下来,薛松一拳捶到他肚子上,“终于回来了你,怎么样,恋家的小孩是不是乐不思蜀了?”
姜之还没来得及告诉薛松自己没回家,他说,“得了吧,是我想回去的啊,这不是回来了,想死我薛哥了。”
“哈哈哈哈哈!”几人笑作一团。
程离面无表情地看了姜之一眼,站进了队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