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子一只手臂被她抱着,另一只手越过来去拍她的头:“不愿意说就不说。”
小七没理会,在一片黑漆中问了他一句话:“辉子,你知道人这一辈子,要遭受多少次打击才会彻底对生活失望?”
这问题有些突然,没想好怎么回答,男人一时语塞。
“三次。”小七说:“我的答案是三次。”
*
九几年那会儿的北京,二环外基本就相当于郊区。市区内也是土路多,像现在这种大宽马路很少见。春天漫天柳絮扑得人满头满面,夏天只要下暴雨阴井沟子就发大水,秋天一到家家户户开始烧煤,冬天就暴土扬尘连着好几茬儿沙尘暴。二环内基本都是胡同平房,住平房的要多遭罪有多遭罪。
国家单位分房,能早早住进楼房的家庭都算是很幸运的。冬天不用在胡同公共厕所冻着屁股上厕所,夏天不用大晚上去公共浴室和人抢热水,一年四季不用烧蜂窝煤呛得满脸灰……
“我家原本住雍和宫那片儿的胡同,后来我爸单位分了现在这套小两居,我家就成了为数不多的幸运家庭之一。”
“我小时候真挺开心的。逢年过节,爸妈都会带我去逛地坛庙会。我举着风车挤在人群里,花一块钱就能骑木马,我坐上面,我爸妈在我两边摇。”
“我在少年宫学跳舞,我从四岁开始学,一直学到十一岁。你见过电视上演的那种水袖儿吗?我就跳那种舞。我还是领舞呢,站一群小朋友中间,可神气了,我爸拿柯达的傻瓜相机给我们拍照,一群小孩子脸蛋子和嘴唇涂得鲜红,额头中央还点个红点儿。”
“那时候家里其实没什么钱,父母都是工薪阶层,只有一辆自行车,我坐前面,我妈坐后面,早上我爸先把我送去学校,然后再送我妈去单位。”
“九几年零零年初,一家收入只有几百块,要精打细算着过日子。即使这样,每个月我爸会带我去吃一顿肯德基,十五块钱,我记得清清楚楚,一个汉堡,一个甜玉米,一个土豆泥。我吃不完的玉米他三口两口啃完,当时我还问他,你怎么不去买一个新的吃呢?”
“我零花钱在同学里算多的,我妈一个月给我八块钱,我特别能攒,其他同学买无花果,买牛羊配,我都忍住不买。我妈说我小财迷。”
“生活就这样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我十一岁那年,我妈查出腿部有骨肿瘤,骨癌早期。对了,我没和你说过她的职业吧?在检查出骨癌之前,我母亲是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舞蹈演员。她是一个一站上舞台便光芒万丈的人,我一直想像她那样舞蹈,自由又有力量。”
“刚查出来时,病灶还没扩散,医生给出的建议是截肢。”
“我母亲一开始是抗拒的,我们全家都能理解她,舞蹈是她全部的激情和希望,一名舞者失去双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于是我父亲四处奔波找人,看能不能采用保守疗法。一番折腾后,都不见好,最后医院给下最后通牒,为了保住命只得听从医生的建议。”
“截肢后我妈妈坐轮椅,我去上学,我爸去上班,我俩不在家时她只能在家囚着。我印象特别深,刚做完手术那几周,每天我回家,家里都一片狼藉,东西都是被我妈妈砸坏的,她做完这一切就看着窗外流眼泪,仿佛地上的杯子盆子都不是她摔的一样。”
“我也不再去跳舞,一是因为家里没有闲钱供我去上课外兴趣班了,二是怕我母亲会触景生情。”
“后来……”讲到这里小七顿了一下,她本想说,后来家里拿出积蓄在家附近的中学门口开了小卖部,白天让母亲去看店,也能有点事做……
但小七想了想略去了这一段,继续说道:“后来没过两年,查出骨癌又有进一步恶化的趋势,这一下来势汹汹,放疗、化疗,能做的都做了,人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我妈妈去世那年我13岁,刚上初一。”
“妈妈去世前,我天天晚上在被窝里哭。虽然我爸安慰我说,一切都会好的,母亲会好的,生活也会好的,但那时我就隐隐有预感,她可能熬不过那年的夏天了,死亡这件事突然这么具象。爸爸妈妈会死吗?是人都会死的,但我从没想过这件事,我觉得他们会陪我一辈子。我害怕极了。”
“我只要一放学就去医院陪她,我在她的床脚写作业,她疼得动换不了,便歪着身子看我。有时我对上她的眼神,看见她在流眼泪,我便低下头装作没看见。她哭是因为她舍不得我,我也很舍不得她,但我不能在她面前哭,我哭的话她会更担心的。”
很长一段时间内,小七印象里的死亡是和褥疮挂钩的。见过褥疮吗?缠绵病榻久了的人,因为疏于活动,就会长的一种流脓、恶臭的溃疡。无论她如何帮母亲按摩,活动手脚,褥疮就像野草般,逐渐在身体上出现。出现了就基本不可能消失,越来越多,变成人身上的洞,吞噬掉妈妈的体面和生命力。以前在舞台上那么光芒万丈的一个人啊,如今身上千疮百孔。
那个味道她在梦里都会闻见。小七做过一个梦,梦里妈妈身上的褥疮变成了贴纸,她便把贴纸撕下来贴在自己身上,然后去抱着妈妈:“妈,这下你不会疼了。”
“为了治病家里欠了好多钱。妈妈去世后,爸爸开始做三份工还钱。他是印刷厂工人,不妨碍他骨子里是个文艺且浪漫的人。他高中辍学,却酷爱诗歌,追我母亲时写的一沓一沓情诗至今还在家里床底存着。我偷偷看过他的日记,母亲去世时,我父亲在日记里写道,我的花儿枯萎了,希望她在天国能灿烂地绽放。那以后他的日记变成了账本,他再也没有写过诗。”
“当时借我们钱的都是很熟的叔叔阿姨,他们真的很好,借钱时说不要利息,不定时间,甚至有些叔叔直接暗示我们这钱可以不用还。但我父亲一直压力很大,他说人家这样做是情分,但我们不能当真。所以那几年他拼命赚钱。”
“他做三份工,除了印刷厂的工作以外,下班后他去给国企食堂做饭,凌晨夜里会去工地扛大包,扛一个大包给八块钱,扛一晚上能赚两百多。每天凌晨回来,他腰都是肿的,根本没法躺下睡觉。膏药他舍不得用,一张膏药贴好几天,到后来都没有粘性了,在腰上直忽闪着。”
“我初高中假期偷着出去打工,去电影院当引导员,站在放映厅门口告诉顾客几号厅往哪里走,一站站一天,经理给我五十。后来被一个叔叔发现告诉我爸,我回家被我爸骂了一顿。但他骂着骂着就哭了。母亲去世后我从没见过他哭得那么伤心过。”
“他和我说,我就负责好好学习就行,他说他没本事,没有办法供我继续去跳舞已经很内疚了,不可能再允许我早早开始赚钱。他说还债那是他的任务,不是我的任务。他还求我给他一个当好父亲的机会,不然没法和我母亲交待。我把我赚的钱给他,我攒了四千呢,他没要。让我好好留着。”
“我上大一时,家里欠的钱一共五十万四千元整连本带利全部还清。那时我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我爸爸在他们厂里骄傲了好一阵儿,说我是他们工友所有孩子里最出息的。”
“家里钱还清了,我爸也辞掉那些临时工作,就在印刷厂踏实上班。他说以前攒钱是为了还债,现在好好工作攒钱是为了给我攒嫁妆。钱还清那天,他带我去吃了肯德基,这些年真的涨价好多啊,他点了两份,以前他舍不得吃只给我点,那天他说生活会越来越好,于是挥霍了一把,也给自己点了一份。那一顿我们吃了五十五,两个汉堡,两份薯条。他吃第一口汉堡时说,原来是这个味道。他还问我要不要再点个甜玉米,我说不用了。”
“我本以为生活已经要触底反弹了,结果就在大一的那年夏天,我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说到这里,小七坐起身,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辉子也坐起来,想拍她后背,手悬在半空,然后收回去了。
小七没有哭,只是声音变得很低,“他去世那天早上,我俩本来打算去北戴河玩的。出门时还好好的,他背一个大包,我背一个小包,包里装着义利面包和矿泉水。我们起了个大早去东直门搭公交。到了公交车站,车来了,他上车时踩歪了一下,就……”
“因为一切太突然,以至于我爸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司机说的,他说‘师傅,我和我闺女两个人,两块钱是吧?’ 送去医院时人已经没气了。医生说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四十多岁的人,身体像是七十几岁的,不知道这几年是怎么捱过来的。他太累了,是该休息了。”
“这是第二次。我觉得老天爷在逗我。父亲去世后我消沉了很久。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爸妈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却过了很苦很苦的人生。”
“但即使这样,那时我依然觉得,我有光明的未来,我会活得很好,凭借我自己的努力,我可以帮我爸爸妈妈把他们那两份幸福也活出来。”
“我学习不算特别好,学校的奖学金拿的不多,所以一直在外面打工赚生活费。后来我顺利毕业,进了一家公司当策划,工作挺累的,也不十分有意思,但我挺知足的。可能穷怕了,老想着未雨绸缪,所以毕业几年还攒了不少钱。我一向擅长攒钱,就像我小时候一样。我想等钱攒到二十万时,就去摇号,车我都看好了,我想买一辆mini,黄色的mini。”
“大概半年前吧。公司团建,去郊区两天,可能是累着了,我爬山时左脚一直发麻。回来后我生了一场大病,去医院挂水,顺便做了个检查。” 讲到这里小七停住了。
辉子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但他还是问道:“查的结果呢?”
小七没有回答他,只是在暗夜里看着他笑,十分温柔的那种笑容。但不知怎地,看着这笑容,辉子体会出了孟尝的话,她的笑都是苦的。
“这便是第三次。” 小七说。
“所以我刚刚问你,人这一辈子,要遭受几次打击才会彻底对生活失望。我的答案是三次。可能我不够坚强吧,有些人屡败屡战,永不放弃,永远相信明天会更好。但我真的没有心气儿了。拿到医院检查结果的那一瞬间,我只想到一件事,我要辞职,我想跳舞,我想做做自己喜欢的事。”
“爱谁谁吧,也挺好的。我没打算治病,有治病这钱不如吃好的玩好的,都享受一遍也不算太亏。而且这种病恶化很快的,就像我母亲那样,截肢也不保证百分百的治愈率,我不想截肢,我不怕死,但我怕疼。”
“放弃治疗,网上这个梗我说出来是不是还挺冷幽默的,哈哈。” 小七语气轻松,辉子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抱歉啊告诉你这些,我没想卖惨的。” 小七笑笑:“一开始不告诉你,是因为我还想在你面前有些尊严,这些事太沉重了,我怕把你吓跑,我也不想你带着同情来喜欢我。我只想谈谈恋爱,享受一下爱情和夏天。”
「那为什么后来又决定告诉你呢?因为我发现我的想法本身就是矛盾的。我如果仅仅想找到一个在夏夜同我鱼水之欢的情人,那我大可不必谈恋爱。
可我仅仅只是想找一个身体上的炮友吗?不是的,我想体会爱情。那么如果能找到一个投入这段感情的人,他不可能不纠结三个月背后的原因。
后来我发现你是认真的,所以让你不去追问是不可能的,我理解你那天的情绪。仔细想想,我蒙骗了一个爱自己的人,是多么混账啊。想明白这一切,我便决定告诉你真相,然后交由你来决定。」小七静静地看着辉子的眼睛,她没有说出这段话,但她觉得辉子应该理解了,为什么自己一开始不告诉他,现在又告诉他的原因。因为她也很喜欢他啊。她珍重他这份感情。无论是三个月也好,三十年也罢,人生中出现这样一个人,在某一刻因你悸动,真是万里无一的幸运。
“说实话,我给不了你什么有保证的未来,我可能明年会死,可能今年就死,谁说得好呢,所以只谈三个月对我来说再理想不过了。趁我现在这个样子还看得过去,找个人记住我漂亮的模样,生病后期挺丑的,人像个骷髅架子,那时就不要看我了。”
小七说完,辉子沉默,他去抱小七,小七笑着往后躲:“我说完了,你什么想法呀?说给我听听呗。”
但男人只是紧紧地抱住了她,头放在她的耳后。良久,小七觉得被他勒得喘不上气,她拍拍辉子后背,“你怎么了?” 然后她感觉耳后湿湿的。辉子哭了。
他哭得十分压抑,不出声,也不让小七看他的脸。
小七心念一动,说了一句实话:“我挺怕的,辉子,我真的挺怕的。”
辉子声音闷闷沉沉:“有我在,不要怕,我陪你。”
说完,他又语气笃定地补充了一句:“你不会死的。”
小七觉得他像个小孩子负气般,于是叹了口气:“这不是什么不可面对的事情,我们都会死的,只是早晚问题。”
辉子在她的颈窝里摇摇头:“对,但不是现在。” 老孟总说他命好,他一直不屑,不信邪也不信命。但此时此刻,辉子在心里默默和老天做了个交易,如果我真有这么多好运,请把它们分一半给小七吧。我不能都给,因为我想陪着她。她会和我一起活到七老八十,直到两人很老很老了,手拉着手进入梦乡,最后一起去到天国。这会是她的人生。我用自己的性命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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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有奇迹发生吗?会有的。因为这是夏天啊,夏天会心想事成,夏天会有奇迹发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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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比南山南 比北海北(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