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有个声音作祟——转身,抱住她,吻她。这声音强烈地几乎整个头都轰鸣,他似乎在做梦,又似乎在垂死挣扎,却又好像在濒死祷告。
他微微侧过身,面色平静,却并未看她,垂着他的眼睫,沉沉道:“好,你回去吧。”
意外的顺利。
禅因抬起的手仍旧悬停在半空,她见他半晌未动,本想再拍拍他,他却立刻回应了她的请求。她也只能作罢,悻悻地收回手,心中有些得意,仔细揣摩了下,却又有些失落。神使并未看见自己,所以他是对所有子民都如此慷慨慈悲吗?但若是,为何偏偏叫她来呢?
她小小的虚荣心作祟,悄悄观察着他的样子:玉石雕刻一般的脸,传说中的金瞳在低垂的长睫下看不真切。又瘦又小地鼻尖在风里冻的微红,大概是他和自己唯一的共同点,那么的匀称而完美、纤细但坚韧、脆弱却慈悲。多么具有欺骗性的一张脸,让你觉得他单纯而可怜,忍不住想要试探他的底线,蹂躏他的尊严,可是又是这么圣洁,让你心生自卑和罪恶,在他的面前无地自容。
她壮着胆子,却又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小声开口:“神使...我听说,您的眼睛是金色的,我...我可以看看吗?”
东止的心中警铃大作,浑身都开始不自在,平生第一次有些无地自容的感受,却又有些愤怒,愤怒她提的一个又一个什么奇怪的要求,而他自己呢,本性仁慈却又忍不住心软答应。
禅因见他不做动作,但他耳边近乎透明的肌肤却一点点地红起来,心中有些害怕他动怒,却又有些奇异的兴奋。
半晌,神使屈尊微微偏头,心不甘情不愿地把眼睛抬起,却不知是否处于奇妙的自尊,有些别扭地不愿看少女,视线里只有她碧绿的裙角在风里轻轻摇曳。
禅因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明明那么绚烂的美,心里却闷闷地难受。原来金色是这么纯澈圣洁的颜色,似乎那小小的两个眼眶中当真藏了两颗稀世的琥珀,只消看一眼,便会迷了心智。
东止听她半晌没有出声,有些莫名的气馁,难道她失望了?他的声音微微有些愠怒,“嗯?”
禅因回过神了,这次蛮真诚道:“您的眼睛真好看,我以前以为我有世界上最美的眼睛,直到看见您的。”
东止有些不屑,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心中也不由得好奇,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却又听她开口:
“您想不想看看世界上第二美的眼睛?”
他还没开始替她害臊,那明亮的绿就已经跃然眼前,禅因双手托着脑袋,笑意盈盈地看他。她心里快活地期待着他的反应,想象着金瞳里的诧异,期待着神使的赞美,但却看到他双瞳猛地放大,眼睛里只剩下一望无际的哀伤,然后匆匆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在对上她的眼睛的那一刻,世界似乎停止了,周遭听不见任何声音,只剩下一阵阵冷风刮着他的脸。那么熟悉的感觉,却让人心口发痛,不能呼吸。他总有一种错觉,他等了她很多很多年他迫切得等待她的到来。这样的奇怪的意识让他嫌弃自己卑微,这不像他。不能再看,心仿佛在滴血。
她正想说话,只听他陡然冷漠的声音:“你走。”
她还想说点什么,却也不再敢。停留片刻,只好转身离开。
东止的泪水差点就要落下来,心里一片寂寥。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失态,却又忍不住脑子里回想她,想了很久很久,他终于确定,他们从未见过,一切都是错觉。
*
禅因回到少年们中间时,已经收敛了方才的失落。众人见她一脸平静地归来,不由得交头接耳。随后,鼓声果然轻了许多,神使空灵的吟诵声在树林间回荡,清晰可闻。
阿祖娜脸色变了几变。她原本以为木禅因定会碰一鼻子灰,却不想神使当真依言照做。这个消息很快在青年人中传开,有人艳羡,有人妒忌,禅因也有些得意,却依旧表现出一副受了欺负的样子。
"阿祖娜姐姐,"禅因轻声唤道,"现在可以告诉我那个秘密了吗?"
阿祖娜咬了咬唇,想要赖账,可周围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她冷哼一声,拉着禅因走到一旁:"你母亲死前留下一个红木匣子,就在阿木山上。当时大家都说晦气,没人去取。"
禅因心头一震。她从小听养母说起亲生母亲的事,母亲似乎是个坏女人。况且她为了殉情抛弃自己,让自己这些年活得这么艰难。但她心里总有个执念,至少也得知道为什么不要她。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她声音有些发颤。
阿祖娜不屑一顾:"你以为谁都能去阿木山吗?那里早就封了。听说山上殉情的人太多,怨气冲天。普通人进去,魂魄都会被勾走。"她看着禅因苍白的脸色,忽然露出个讥讽的笑,"除非,你能请动神使大人陪你去。"
禅因站在原地,久久不语。风吹动她的裙摆,也吹散神使的歌声。那些关于殉情的字句飘荡在空中,几乎有些听不真切。
夜里,禅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对母亲的情感复杂,一边愤怒她抛弃她,一边心疼她人生的不易。一个女子,若是殉情不成,反而有孕,被多少人耻笑?就连她这个祸根,若非有着一个祭女的名号,又如何能好好活到今日?那个匣子,母亲在临死前特意留下,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她翻来覆去地想,最终做出了决定:无论如何,她都要去阿木山一探究竟。去阿木山的第一步,至少得先在神使居所神阁安定下来,方能打探下一步。况且,阿祖耶一家人表面对她还是礼貌,可是谁又不知道,阿热依看准了她的母亲咽气嫁进来,父亲也因为母亲的那一段恋情看她不顺眼,她在这里,便是横亘在所有人心里的一根刺,她不舒服,旁人也不自在。
第二日,她梳洗打扮得格外认真。穿上那件最衬她眼睛的碧绿色裙裳,又在发间别了一朵小小的白花。
*
东止布置着祭祀的阵法,今日便要请神、招魂、请鬼、安抚鬼、超度鬼,关死门。他正整理着画有祀叶族各路鬼神的木牌,准备将这些木牌挂起来,却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神使,这么多木牌,一个人哪画得过来?”少女明媚的嗓音传来。
东止眉心一跳,转身却注意到她今日头上的一朵小白花,自作聪明,却又自知之明的美丽,又是那套小聪明。但他却并未点破,淡淡道:“早就画完了。”
禅因也并不气馁,“那以后还会有啊。族里这么多人,却只有一个神使,怎么会忙得过来?”
东止抬眼,淡淡地看她一眼,其实也不是没有画得焦头烂额的时候,纵使自己画技超群,下笔成画,可神使到底不过是有着来世福缘的人,“有话直说。”
禅因有些心虚,却依旧挤出一个笑容:“神使,我可以帮您啊!您是我们唯一的神使,怎么能让您这么劳累?”
东止嘴角忍不住抽搐,心里却有些受用,但仍旧答:“这些是我职责所在,你不必挂心。”
“您心地慈悲,便给我一个机会吧。我从小便对祭祀特别有兴趣,可惜不像您,有这天生的好福缘。”少女眼泪汪汪。
东止心里有些闷,转过头:“若是对祭祀有兴趣,可以去听大雾林的布道,你在那能学到更多。”她太危险,他一旦见了她,便像是吃了**药。不能再给她接近自己的机会,东止想。
禅因作势抹抹眼泪,拿出一副木牌画,笑嘻嘻递到东止跟前,“神使,您看,这是我画的您,我不是挺有天赋吗?”
东止低头,只见木牌上的金瞳男子笑盈盈地看着他,心里打了个寒战,嫌弃道:“我何时对你露出过这种表情?”
“您当然没有,神使自然是不苟言笑,这是我想象着画的。”她嘴角弯弯,眼睛也弯弯的。
见他还不妥协,禅因做出委委屈屈的表情,似乎努力鼓足勇气一般:“神使...其实,我是个祭女,没人要我,我娘殉情了,我养父养母都不喜我,我在这个家...”话未说完,几行清泪便落下来,“我就是想...想靠自己活下去,不再过仰人鼻息的生活。”
少女笑中带泪,在风中明媚勇敢,禅因借着道,几乎发挥毕生所有演技:“我们祀叶族的姑娘,哪个又比男子差呢?从前多少女将军捍卫家园,又有多少女商人养家立业?我木禅因,不过是也想成为这样的女子!”
东止有些纳闷地看着她,她的那些小心思,骗过了旁人,甚至快要连自己都骗过,可是唯独骗不过神使的金色眼睛。他暗自思量着她慷慨激昂的讲话里几分真假,明明她本该难过,她却并不难过,可偏偏又要装作难过,真是一个狡诈的女子。
他转过身,留下冷冰冰的一句话:“你在我们这恐怕屈才了。”
禅因心里暗自气恼,甚至想骂他几句。什么神使,收留一个身世凄惨的女子都不愿意,神使的慈悲呢?心中却又开始鼓捣另一个计划。
他明明对她并不是波澜不惊啊,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