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就像钉子一样实实在在的被钉在了心尖上,疼痛似乎从骨髓中钻了出来,疼得宋太傅一口气没喘过来,只觉得有无数嗤笑声在耳畔响起,眼前又浮现出先帝的龙颜来,下意识的想要跪地澄清。
可浑身好像被人束缚住了,就连胸腔里也灼烧着一股火焰,烧得他血肉模糊,行动缓慢,宋太傅下意识的想要找人搀扶一二,紧接着便只觉身上一轻,而后脚下一软,瘫痪在地。
天旋地转间,宋太傅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在宋太傅身旁的两个武将听得“咣当”一声,互相对视了一眼,垂首看看自己空空荡荡,没有搀扶住宋太傅的手,眼眸闪了闪,急急忙忙去扶着宋太傅起来,可眼眸却不经意间看向不远处气势凌然,瞧着便是虎狼之军的叛军——毅军。听得似乎响彻在整个京城上空的话语,尤其是那一句“少帝万岁”,心情复杂的难以言说。
“去请太医以及……以及要不请宗正瑞王?以逆贼这番挑拨是非的手段,恐怕朝臣对太傅坚持抵抗之事会越发不满。”御林军侍卫首领斟酌着开口道。
本朝祖训,宗亲不许涉政。但目前叛军叫嚷着要泰安帝出面。可帝王至今依旧没有寻到。整个朝廷,就辈分来论,也就瑞王有些辈分,且据闻瑞王世子聪慧,他起码还能够出面斡旋一下如今的局面。
“也好。”兵部侍郎听到这话,沉声道:“恐怕对方也顾念着名声。咱们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先确定陛下的安危。”
顿了顿,兵部侍郎摩挲着大刀,目光沉沉,不容置喙道:“本官在此。温统领,你让人带着宋太傅先回去。”
“好。”
两人虽然不同的体系,一个乃六部高官,一个乃是天子禁军,但到底都是武将出身,坚持抗战也是为忠君之念。现如今听得顾靖一行口风似乎有所松动的模样,当即心中腾出一丝的喜悦,飞快商量好对策,行动开来。
留守的兵部侍郎示意温统领悄然离开,自己猛得一拍城墙的围栏,高喝道:“尔等乱臣贼子,竟然无言乱语,挑拨离间!宋太傅一心忠君爱国,岂容尔等肆意凌辱?是我们敬佩他老人家高寿,才请他城墙督战!耄耋老人尚且如何,何况我等血性武将,年轻儿郎,自当誓死守卫京师!”
声若洪钟,飘荡在城门外,激动朝廷众将士心中一震,仿若寻到了主心骨一般,昂首挺胸,气势汹汹。
“哟,现在知道宋太傅年纪大了?你们先前怎么不琢磨着退位让贤?一遇到事了才拿年龄当借口?”李明浩闻言只觉得胸腔迸发出一股怨气,也不用顾靖教,当即针锋相对:“你们这些武将是不是榆木疙瘩?跟外敌叫嚷,死守城池,那叫勇!比如镇国公,我们也佩服得紧!可现在咱们对打,都是晋朝老百姓的,这不是打着骨头连着什么筋?”
“我听说他们文臣心情不好了,闹什么伏阙上书,叽叽歪歪的能够跪在皇宫门前,痛哭流涕,一头撞死在什么大殿上,那就是青史留名了?”李明浩越说,越觉得他们老大真是聪明,读书读多了,才知道他们武将的委屈啊:“而我们武将有点情绪表达,那就叫拥兵自重了?若不是文臣防着武将,防着所谓的外戚,说句现实的话,崔家军怎么会赶不回来护驾?怎么会赶不回来?!”
兵部侍郎闻言面色铁青,手死死捏紧成拳,呲牙裂目的瞪着李明浩。
拿着望远镜的顾靖没错过这番神色变化,打了个手势,示意李明浩继续。
兵部侍郎左翎,本在征海寇中立下战功,却不料被上峰冒名顶替。左翎心有不服,又心性坚毅,做事果决,便进京告御状。因此还遭受刺杀,绝望之计遇到外出游玩的老镇国公。老国公心善,救下人,并且替人查清冤屈。这份恩情,左翎一直牢记心中。算自愿追随崔家的。
这些年崔家在外作战,军需后勤,全靠左翎周旋,才能堪堪足够。后来,左翎也随着崔珏闹事,事情败露后追随崔珏自杀而亡。
扪心而论,左翎有勇有谋又有智慧,是武将中难得全才人物。
见状,李明浩扯着大嗓门,质问道:“可现在,你们朝廷有文臣搞上书或者撞墙死了吗?这三年了,治理国家的是文臣吧?是他们逼得我们老百姓反了。多少老百姓活不下去了才占山为王?可这三年,我又听说朝廷困难的连军饷都发不出来了?那我奇了怪了,税收都收了,不顾天灾的,还收税收。这些钱用在哪里了?我还听说了,但凡读书的,一个秀才,就能免税。一个举人老爷,良田不少。就问问,你们朝廷上做官的,交税吗?”
“那口口声声忠君的宋太傅,他交税吗?对了,他家的子孙还在京城吗?”
左翎死死咬着牙,只觉得从下方飘来的话语像是绵延不绝的利箭一般,冷冷的贯穿了他自己的身体,让他不亚于被万箭穿心一般疼痛,让他不自禁回眸看了眼皇城所在的方向,双眸带着阴沉沉的审视。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一直留意的顾靖自然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得嘴角勾了勾。
他现在也懒得谋划布局,费尽心思平衡各方,逐步稳固朝堂,因此索性就趁着现在当面锣对面鼓的,说个清清楚楚。免得日后这些文臣仗着小皇帝没被废依旧是晋朝天下,就叽叽歪歪嘚瑟起来,反给他这个摄政王惹事。
且,王朝末年的文臣和武将,他顾靖自然更看重武将。毕竟,某些武将,尤其是边关军队大多还有些血性。可文臣马,纵然有文人风骨,但更多人是嘀嘀咕咕的祖宗规矩,一副自持身份的模样。以及相比起来,读书人这个群体所占的良田太多。
土地多,还不交税。
瞅着,就想打。
因此,就算扶持着司徒承,可晋朝的名字前,也要添加一个华,称——华晋,寓意新生。
所有的规矩,必须打破重来。
感慨着,顾靖颇为悠然自得,拿着望远镜一一看着对面守城将士们的脸色。瞧着众人愕然的,脸色青青紫紫来回变化的模样,眉头一挑。
晋朝的守城将士们在一声声直白的反问之下,此刻又群龙失首,个个茫然无措,不约而同的回眸看向了皇宫所在的方向。
那是出政令的地方。
他们只要执行就可以了。
被他们所希冀的皇宫此刻乱做了一团。
原本庄严肃穆,象征天下权势的太和殿沸反盈天,恍若街头市场一般,热热闹闹的,有不少人诉说着唾沫横飞。这些争执,自然是因为一句句从城门外传进来的话语。
被银针扎醒的宋太傅被人搀扶着,瞧着为数不多的文武官员争的面红耳赤,恍若市井泼妇一般,面色沉了沉,喘着气怒喝了一声:“冷静!”
但这一声带着怒火的声音吼了出去,并不像往常那样,官员们面带恭敬,纷纷安静下来,反而有些人还嗤笑了一声:“宋太傅,城门外的事情您怎么解释?您不是口口声声要死战吗?怎么就不殉国呢?那我等也好借着那叛贼的话语,逼得他起码朝泰安帝跪地喊万岁爷!”
——司徒承虽然年幼,被民间多唤做少帝,但也是有正儿八经的尊号。
“上官大人这意思是信了那反复无常的叛贼言论?”宋太傅一听得这话,面色青黑,朝龙椅一抱拳,铿锵有力着开口:“我宋愚之十八岁被点翰林,却遭受同袍排挤,做了先帝的侍讲翰林。陪着先帝爷忍辱负重除奸佞,肃清朝政,被委以重任。十几年如一日,我自问对得起先帝,对得起泰和帝!本官尊敬祖宗遗训,死守城门,乃是保全皇家风骨!倘若真迁都,岂不是让天下人嗤笑?让后世嗤笑?”
朝臣们看着衣衫有些凌乱,沾着些灰尘,但是双眸炯炯有神,看向龙椅面色肃穆的宋太傅,瞧着人满头花白的头发,面面相觑。
整个大殿诡异的静默了一瞬。
紧接着讨伐声又起:“为了所谓的风骨,就能让晋朝亡了吗?”
“纵观历史,迁都也有理可循!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可伐吴!现如今若是及时迁都,西北尤其是西北将领还打下了戎部,那领土一大片!我等占据四省十三府州,万万亩的土地,拥护泰安帝重新夺回京城,也不是什么难事!”
“咱们为何不和谈,保存仅剩下的兵力?等到西北援军一倒,而后撕毁约定?”
“…………”
宋太傅听得这竟然一声比一声还高的话语,眼眸一一扫过众人,只觉得同僚们此刻的脸孔狰狞的可怕,不由得悲痛不已,忍不住哀嚎道:“陛下,老臣对不住您啊!”
听得突兀的哭泣声,议论的朝臣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也跟着哀嚎起来:“宋太傅,您为何一定要死守呢?难道就不能变通吗?气节能够当饭吃?!”
“您有本事真撞柱啊!你们这些文官叽叽歪歪的,什么意思?一到要紧事,屁、话不说就是哭哭啼啼,在前头打仗的是我的兵,我的兵!宋太傅,我老温问你,你的家眷族人呢?”带着瑞王赶来的温统领一入内就听得哭嚎声,不由得火冒三,咬牙切齿着:“你说当初为了辅佐先帝爷,为了避开被权阉杀害,就送了出去?可是这几年,怎么不见他们回来啊?怎么不见他们参加科举或者参军,报效朝廷啊?你一个人叽叽歪歪的嚎叫个屁,我的兵现在在外打仗!我的兵是天子禁军,本该保护陛下的!可是你们把陛下藏哪里了啊!”
殿内的众官吏听着这直白无比的话语,一扭头就见温统领扶着司徒皇族的宗正,先帝爷的小叔叔,目前皇族辈分最高的睿王爷步入太和殿,当即讶然无比:“瑞王爷?”
瑞王现年五十有六,因向来安分,寄情山水的,帝王也都颇为礼遇。自己也发了福,脸圆肚子圆,一笑,还有几分弥勒佛的模子,看着和善可亲,也颇为喜气。因此在司徒皇族因为先前惨烈夺嫡以及权阉霍乱,以致于皇族凋零的情况下,这瑞王便成了宗正。
可当了宗正,有些权势,瑞王除却为皇族婚嫁之事与皇亲有所联系外,其他时候都安安分分,从未上过朝堂。
现在好端端的,怎么来太和殿了?
岂不是添乱?
朝臣们想着,眼眸眯了眯,打量着在人身旁的温统领,带着质问,喝了一声:“温统领,你不在城外督战,怎么回来了?”
温统领斜睨了眼面色骤然一变的朝臣们,冷笑一声。
瑞王爷见状,眼角余光偷偷瞄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司徒宇。
司徒宇暗暗掐了一把自家有些怯弱的老爹,示意人横扫朝臣,拿出些王爷的威风。
瑞王爷迎着自家才智无双却碍于祖训不能从政儿子的犀利目光,再看看不远处众人眼里的愕然与流露的不满,再回想自己先前听闻的种种话语,也觉得自己心理被拱出了一把怒火,似笑非笑的睥睨了眼群臣,缓缓开口:“本王本来坐好了等死的准备。毕竟,到底富贵过,衣食无忧的,也该跟晋朝一起亡。可听闻外头传进来的话啊,忽然间便觉得自己死的好像有些心有不甘。”
边说,瑞王再一次侧眸看看自己唯一的儿子,一想到人先前说的被他将会被人鞭、尸,被人吊在城门前的下场,紧张的吞咽了一下口水,继续怒喝着:“晋朝亡了,本王定然被咔嚓了一刀两断。可你们这些朝臣呢?是不是图个美名,便还能在新朝继续当官作宰啊?”
听到这声质问,言语间带着和谈之意,宋太傅只觉得胸口被人狠狠的剐着刀,恨铁不成钢的看向瑞王,“您可是王爷!大晋朝除却皇上外最尊贵的王爷,是司徒皇族的副族长!尊贵非凡,竟然……竟然……”
“都要死了,”瑞王本就是因儿子被说动前来太和殿,一听宋太傅这话,不亚于被踩着了尾巴的猫,彻底炸开了,眼里带着一抹决然的疯狂:“我儿子还有尚在襁褓的孙子啊都要死了!你去跟城外的叛军说让他们刀下留人?因为我们尊贵?几十年了,本王一直恭恭顺顺,当着富贵闲人,万事不管。除却一个尊贵的王爷什么,我还有什么?凭什么我们司徒家的江山社稷,要被你们这些人借口所谓的忠君爱国横加干涉?!”
猝不及防的看着向来的老好人动怒,满殿的众人齐齐呆滞了一瞬。
“本王去城外跟毅军和谈!此事已决!温统领,这些朝臣若是再敢有所废话,那就便是激将法,是想活生生耗尽本朝最后一点实力,好为新朝扫尽障碍!”瑞王逼着自己迎着朝臣诡异的审视眼神,挺直了脊梁道:“那毅军看起来有和谈之心,本王去谈。等本王死后,自然也会向列祖列宗解释!我得豁出去为我孙子他们求得一丝苟且之机,没准能够以待来日东山再起!”
说完,瑞王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脚步飞快,甚至小跑了起来。
瑞王世子见状,搀扶住自家难得硬气一回的父王,让人稳住,一步步走出大殿。
瞧着这莫名其妙来,又风风火火走的瑞王父子俩,在场的朝臣们纷纷大眼瞪小眼,沉默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宋太傅捂着胸膛,惊恐无比:“来人,还不赶快拦下他们?若是让他们代表了晋朝,那岂不是亡矣?!怎么和谈?我等岂不是待宰的羔羊?!”
话音落下,满殿哗然。
温统领神色淡淡的看着不过二十人的文武百官,缓缓拔剑指向众人,“诸位此刻可以回想回想泰安帝和崔太后失踪的疑点了吗?副统领失只,被押入刑部,现在还没审出个所以然来?你们就是这么怠慢的?还是城外所言的那样,是贼喊抓贼,故意拿泰安帝的龙体和崔太后的凤体为饵,激怒我等昔年受过崔家提携的将士?”
剑一出鞘,带着铮铮之音。
剑身迸发的锐利光芒,闪现在朝臣眼前,让所有人心中一惊。
“晋朝的倚靠便是崔家军!若不是你们这些人从中作梗,崔家军岂会耽搁时日以致于还有两日才能赶过来?”温统领声音冷得跟冰渣子一样,边足尖点地施展轻功往外飞:“我等自会拥簇泰安帝,其他事情不劳你们费心了!来人,关上太和殿大门!让这些好好吵,看看祖宗家法还有风骨能不能让他们活着。”
瞧着说完决然离开的背影,其他朝臣一怔,待回过神来,便听得“枝哑”一声,大门竟然真被关上了!
留守在殿内的众朝臣:“???”
“莽夫!”宋太傅眼前一黑,气昏厥了过去。
与此同时,走出皇宫的瑞王一坐进马车,猛得回想起自己听闻过的虎狼之军,不由得腿肚子不由得打颤,小心翼翼的看着司徒宇:“儿啊,你确……确定要和谈去?”
“父王,您有点王爷威严。”司徒宇深呼吸一口气,娓娓诉说自己的揣测:“我打听过,毅军首领顾靖和温青轩是一对兔儿爷。懂吗?没儿子!所以有很大可能,对方将领李明浩先前提及一句跪地臣服喊万岁爷,不是假的!对方也存着和谈之心。只不过打天下的人嘛,终究是看不上文臣的。像宋太傅这样忠于皇帝的,他们定然是要拿来做筏子,逼死宋太傅。”
听得传入耳畔的分析,瑞王擦擦额头的汗珠,眉头紧拧:“那……那我等岂不是真逼死宋太傅,让天下读书人寒心?”
“现在农民和武将最重要啊。”司徒宇看着亲爹眼里的忌惮,声音愈发低了几分,悄声道:“历朝历代,都是武将打天下的。顾靖又是出生武将世家。他爹昔年就是被孟林党争所牵连发配南粤。所以,能对文人心存好感吗?”
瑞王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所以?”
“父王,这个机会我们必须抓住,否则我们皇族便是阶下囚。朝臣他们或许跪地恳求有活路,但我们没有,因为我们天生流淌的血液便注定了跟对方是对立的。只能抓住这些好感,为我们能够活着搏一搏!”司徒宇说到最后,目光定定的看着瑞王,语重心长:“咱们这份机遇也是镇国公以死给我们换来的。且说句现实的话,泰安帝才几岁啊,若是按着宋太傅他们的想法去城墙督战,看着那血肉模糊的厮杀画面,小儿受惊,亦或是感染风寒,便能要了命去。”
“您常说先帝待您宽厚,那他和元后唯一的血脉,您不保护着?咱皇族虽然有祖训,要守国门,可四岁的泰安帝模样看着可比您大孙儿瘦弱多了。”
这声声似乎泣血的话语飘荡在狭窄的马车内,听得瑞王爷胸腔闷闷的,不亚于被针扎过一般。哪怕有上好的良药,却因为伤口过于细小,难以寻找。因此上了不药,只能干疼着。
硬生生的靠自己煎熬着。
疼的说不出话来,瑞王爷最后一双眼睛却瞪得大大的,死死拽着车帘,透着缝隙,看着巍峨的大红宫墙,几乎要沁出血来。
直到看不见了,瑞王爷似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从喉咙里憋出话来:“吾儿,派人去王府,取本王的朝服来。司徒家的未来,我这个宗正要搏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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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和谈(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