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
按照庸朝的传统,各级别行政单位的主官审理案件之前,都有一个预审过程。府一级的衙门,自有推官来完成这项工作。
到了县这一级,便是由县丞负责预审。
不过县丞的事务繁杂,因此此事也多半会分摊给刑房的吏员。平日里这一环节是甚少出差错的,只需将诉状交给值守的吏员,吏员判读后会签发牌票,这个牌票相当于是现代法院的传票,能够传唤案件相关的当事人。
涉案人员和证物都齐了,便可以开始断案。
庸朝时的百姓大多畏惧公堂,并不热衷于告官,按理说不存在需要排队的情况,不用等太久就能够升堂。可偏偏县里刚出了事——
自然不是因为那两个书生。
而是因为县令被提学官问责,整个县衙变得风声鹤唳。虽然不知道缘由,可孙县丞担心上头打架殃及池鱼,胆战心惊得很,因此时时刻刻跟在提学官大人身后献殷勤,生怕叫人在背后告了黑状。
虽然提学官大人事实上并不搭理他。
光是这样还不保险,他还要事事都亲历亲为,生怕底下人不仔细闹出差错,于是县衙的运转效率变得极低。
谢柏峥的这一纸状书交上去,吏员也不敢看了,就压着等县丞大人来公断。至于什么时候开始看,那就等着吧。
等多久那肯定是不知道的,你要是着急的话,不如先回家去?
县衙内的各项事务都要等着县丞来决断,衙役们都在排队等着给县丞回话,谢柏峥只是来递交诉状的自然要在一旁等着。
谢柏峥被吏员客客气气地请到了——
县衙中的一处庑房中等着。
这也是县丞的安排,鉴于敢于上告的百姓大多都是“刁民”,县丞生怕刁民生变,特意安排了这一处庑房。
可谓是十分妥帖,无处不妥帖。
不仅如此,等待差遣的衙役们也被安排在此处等着回话或是轮班休息,当差的官爷们都老老实实坐着等了,哪怕刁民们等急了要闹事也得掂量掂量。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位县丞可能在做基层管理上确实很有一些章程。
谢柏峥无奈地在庑房中坐下。
一刻钟后,
庑房中,新来了几位差爷坐了满满一桌,看打扮应当是三班的衙役。
衙役们起初还只是坐着,喝了两口茶水便开始抱怨。一个说:“咱们太爷也不知怎么了,这两日真会差使人,日日让去县城门口盯着生人,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大人物。”
一个答:“咱们乡下小县,哪来这么多生人,了不得是几个路过的行脚商人。”
另一个却说:“这两日还真有生面孔,还不少哩。今日上午便报给了县丞大人,县丞大人细问他们穿了什么衣服又去了哪里,我只晓得他们穿得跟流民似的,便也只能这么回。谁知县丞大人又叫人喊来了管着乞丐帮的丁老头,问那老乞丐有没有新来的?”
“大伙都知道,乞丐们都是圈了地的,有新人一来就被盯上了。”
“丁老头怎么回的县丞大人?”一衙役捧场问。
“他回县丞大人,确实看见了流民打扮的人生面孔,近半年断断续续来了不少。”说话的这衙役卖了个关子:“你猜他们去哪了?”
“投奔亲戚了?”
“还是去地主老爷家做工了?”
“都不是!地主老爷家雇长工也不要流民!”那衙役说:“那些人啊,他们都上山做和尚去了!”
“……”
“从外乡赶来做和尚?”衙役们不理解:“难不成我长安县是个风水宝地,大师们放的檀香屁格外香?”
“这谁知道,总归是上了庙里剃了头,县丞老爷听了便不管了。”衙役七嘴八舌地又说别的去了,谁也没注意坐在庑房角落里的书生一直悄声听着。
谢柏峥本人:“……”
麻了。
这度牒生意竟然已经成祸小半年了,说不定都已经形成产业链了官府竟真的就不管?县衙的官爷们,当真一直没发现吗?
还是早就发现了,却没有管呢?
……
谢柏峥坐了近半个时辰,才有吏员收走了他的诉状,可却说不好何时开庭审理,叫他明日再来等。
谢柏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中的关窍。
原来是一个拖字诀。
总归只是拖着暂时不办,又不是永远都不办,估计是要等那两位书生的案子结了案才有时间办,至少也得等提学官大人走了再办。
谢柏峥简直要气笑了。
他交完诉状走到廊下,深吸一口气,朝人说:“来,你再问我一遍那个问题。”
霍靖川谨慎:“什么问题?”
谢柏峥:“关于对本朝吏治该不该放心的问题。”
霍靖川:“。”
他当初为什么要给自己挖这种坑,他提什么吏治?
-
离开庑房,霍靖川迫不及待问道:“咱们现在是去那寺庙,还是县城门口?”
谢柏峥问他:“为何要去?”
霍靖川理所当然:“你方才也听到那衙役说起流民去慈恩寺为僧一事,十有**是与地下钱庄私卖度牒有关,你不去查么?”
谢柏峥好笑:“这位殿下,我如今连一纸诉状都递不进县衙的公堂,我凭何去查案?”
霍靖川默了默,“你真的希望今日开堂审案?”
谢柏峥:“。”
霍靖川:“你特意挑今天去,难道不正是知道这长安县令如今尚且没有洗清嫌疑,他开不了堂,也审不了案?你这一纸诉状,等的是钦差。”
谢柏峥:“你知道还问?”
霍靖川:“钦差到之前,你不想再多查探一番?”
谢柏峥:“皇城的门,傍晚间会落锁么?”
霍靖川不知他为何问这个,却道:“应当是要落锁的吧,怎么了?”
谢柏峥:“。”
他怎么忘了这位的身份,什么门能拦得住他啊?皇宫大内估计都能如履平地,谁让他亲哥是皇帝呢。
谢柏峥同他解释:“最多再过两刻钟县城门就要落锁了,而慈恩寺距离县城得有二十里地,咱们难不成在寺庙里借住么?”
霍靖川道:“也未尝不可。”
谢柏峥指了指头顶,“看到了吗?这里还悬着一把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落下的剑,林家公子为了给自己脱罪,定要将我攀扯出来。届时县衙提人,我若不在县城里谁敢保证不会治我一个畏罪潜逃?”
霍靖川:“……那县城门口怎么也去不得?”
谢柏峥:“时间太晚了!你即便找到了人也没法抓住现行,因为钱庄也要打烊了!庆王殿下说自己不通庶务,果然不是谦虚!”
霍靖川赶紧道:“日后自然是需要王妃主持庆王府中愦。”
谢柏峥冷笑:“呵。”
人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这个设定,每天不提一下就不舒服?
霍靖川丝毫没有讨人嫌的自知,仍在问:“那咱们现在去哪里?”
谢柏峥:“自然是去叫上母亲一同归家了。”
……
谢柏峥在县衙门外找到了苦等的苏氏。苏氏还是拎着昨日那个食盒,只是看着比昨日更加愁眉苦脸了,谢柏峥一看便知道她又没见到谢教谕。
谢柏峥道:“母亲,首领官还是不肯松口么?”
苏氏都快急哭了,愁苦地点了头。
首领官也叫做典史,实际并不是什么大官,职级在县丞与主簿之下,虽是个不入流没品级的官,却也掌管一县的典狱。
这是个看着不显却很有机会捞油水的官,通常看望犯人都得送一些打点,一旦花银子也买不通了,那必然是上面发了话。
谢柏峥接过苏氏手里的食盒,与她道:“想必是头两日衙门口风声紧,咱们先回去吧。即便是钦差大人审案,也没有把嫌犯活活饿死的道理。”
苏氏被他吓了一跳,“儿啊……”
谢柏峥意识道自己话说重了,赶紧找补:“越是大的案子,越是有许多双眼睛盯着。母亲放心,父亲定能平安归家的。”
苏氏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心事重重地点了头。她其实想说,要不再多花些银子去求求首领官,见不着人好歹能送些东西进去。
除了吃食,也该送一些换洗的衣物。
可她又担心这事不好办,说出来为难了儿子,只能生生把话憋着。
谢柏峥并未注意到苏氏纠结的神色,因为自身后传来的马蹄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回头,看到一队人马骑行而来。
马匹很高,扬起了地上一些尘土。
谢柏峥不由得抬眼看去——
为首的是个身着锦衣的年轻公子,身后跟着三五人,约莫落后他半匹马的距离。
锦衣公子长相很端正,虽看着有些瘦弱却又很矜贵,自带一些生人勿近的高冷感。他在县衙前一勒马,身后便有一位身穿铠甲的随从在马上举着一柄剑唱道:
“钦差大人到!”
这么一喊,气势十足。
县城的百姓们大多没见过这种场面,踌躇着不敢上前,胆子小的甚至已经跪了下来。还未跪下的,在犹豫要不要跪。
谢柏峥回头看向霍靖川。
“叶文彬,长公主与叶将军的独子。”霍靖川猜到他要问什么,可见人听得认真,又故意话锋一转不讲正事:“……从小便是是个讨人嫌的告状精,听说已经有了一位未婚妻,也不知谁家姑娘这么倒霉要嫁给他。”
庆王殿下很是不满:“朝中没人了吗?皇兄怎么派了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