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晚也很晴朗,血腥味混合在蝉鸣里,整座村庄像是被野狗包围的坟墓。而夏油杰就站在这座坟墓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些堆积如山的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紧接着,夏油杰‘动’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不是自己在动,而是这具身体在动,只是自己的视角刚好是这具身体。
他‘跨’过尸体,双手掰开木制粗糙的囚笼,身边跟随着夏油杰熟悉的咒灵;是他平时惯用于战斗的那几只。
但是,为什么?
夏油杰的脑子里满是疑惑,但他却又无法操纵自己的身体。他隐约猜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如果是梦的话,这个梦也未免太过于真实了。
无论是空气中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还是双手掰开木制囚笼的触感,都真实得让人完全混淆现实。
囚笼里锁着两个被折磨到看不出人形的小孩。‘夏油杰’向她们伸出手,声音嘶哑的开口:“出来吧。”
“不用担心,猴子都已经……死掉了。”
那两个小孩看起来还是很害怕。她们往后缩,被瘦得皮包骨的小脸仰着,眼瞳里带有茫然。她们害怕,‘夏油杰’似乎也不着急,他耐心的伸着手,声音温柔极了:“安全了,已经没事了。”
过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女孩才鼓起勇气,将自己布满伤口,脏兮兮的小手轻轻放进夏油杰掌心。夏油杰很快握住了那只手——那只手瘦弱得像是鸡爪子一样,握住时还能感觉出脏污里混杂的粘腻血液。
他低垂眼睫,长而浓密的黑色眼睫毛遮盖住眼中浓烈的情绪:“我们走吧。”
“我们去哪?”
“……去一个,我也不知道是否安全的地方,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可以去的地方。”
可以飞行的咒灵载着夏油杰和那两个孩子,在城市中穿行。夏油杰将两个小孩放在自己身后不会被风吹到的地方,以免她们身上的伤口开裂。
不需要夏油杰操纵,咒灵已经熟门熟路摸到了月见山住处。
月见山和父母住,但她住的是三楼,父母和继弟都在二楼。
夏油杰没走大门,而是敲了敲被窗帘遮住的窗户。
没敲几下,深蓝色窗帘就被拉开——月见山穿着小碎花的吊带睡裙,脸上困意正浓。她刚被吵醒,还没有意识到眼下情况的危急,抬手就将窗户打开,单手抚上夏油杰冰冷的脸颊:“来找我怎么不和我打电话?困死了……快进来,外面风好大,你脸都吹得冷冰冰的。”
忽然指尖挨蹭到粘腻的液体,月见山一怔,抬起头仔细看:她终于察觉到夏油杰脸颊上溅到的未干血迹,和他难看的脸色。
此刻夏油杰苍白得像是个死人。
月见山吓了一跳,立刻拉住夏油杰衣袖:“怎么搞的?被咒灵打了?你先进来,进来把衣服换了,洗个澡……这两个小家伙是谁?!”
就在她拽夏油杰袖子的时候,夏油杰身后探出两颗脏兮兮的小脑袋,两双眼睛正怯生生又难掩好奇的看着月见山。
月见山被这两个小孩盯着,犹豫了两秒:“你去福利院出任务了?”
这两个小孩看起来少说也有六七岁了,就算夏油杰连夜给自己戴绿帽也赶不上这么大的。如果说是妹妹的话,月见山又记得夏油杰是独生子。
夏油杰抓住月见山的手腕,他手掌心也都是半干不干的粘腻血迹,还混杂着不知道蹭上去的什么脏东西。月见山被抓得有点不舒服,稍微用力挣扎了一下,却没能挣脱开夏油杰。
他居高临下的望着自己,暗紫色眼瞳宛如一潭死水:“春,我杀人了。”
月见山挣扎的动作顿住:“……哈?”
她脑子宕机了好几秒,甚至没能在一瞬间理解夏油杰的意思。月见山以为他身上的血是咒灵的,但是夏油杰现在告诉月见山,他杀人了。
所以这些血迹是……人的?
好像生怕月见山无法理解一样,夏油杰又重复了一遍:“我杀人了,很多人。我把任务对象的一整个村子都杀光了。”
他握着月见山的手也是冰冷的,没有丝毫温度。如果不是因为夏油杰还在说话,月见山几乎要以为他是一具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体。
那两个女孩子又缩回夏油杰身后,抓着夏油杰衣角的手瑟瑟发抖。皎洁月光将她们手上细密的伤口全部照亮,一览无余。
月见山蹙着眉,反手拉住夏油杰往屋里拽了拽:“我知道了,你先进来,把那两个小孩也带进来。她们身上的伤口要处理,不然会感染。”
“你听不懂吗?”夏油杰丝毫不动,苍白的脸色在月光下宛如一尊白玉的佛像:“我杀人了,我现在是逃犯——”
“我是聋子吗?”
月见山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我当然知道。你带着这两个小孩大半夜跑过来找我,我除了和你成为共犯还能有什么办法?……快点滚进来!难道还要我一个柔弱的普通人把你抱进来?”
其实月见山还有其他的选择,比如说打电话给警察,或者夏油杰的学校。但是月见山直接避开了那些选择;她做不到。
那是夏油杰啊。她那么喜欢夏油杰,喜欢到春天看见第一支樱花就想自己该给夏油杰送花了。
夏天吃到第一口冰棒,就担心夏油杰是不是开始苦夏了。
她的恋人温柔又体贴,总是怀抱着自负而可爱的‘大义’。月见山不信夏油杰会是滥杀无辜的人,她盲目信任自己的经验,毫不犹豫的选择成为夏油杰的共犯。
夏油杰身上开始回暖。他好像现在才开始感觉到自己心脏又在跳动了,连带着喉咙里粘腻恶心的咒灵味道,此刻也不再那么令人无法忍受了。
单手撑着咒灵,他跳进屋子里——月见山踮脚把那两个小孩也抱下来。
夏油杰收起咒灵,颓废的坐在地板上。杀普通人对于咒术师来说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现在夏油杰却比杀死了一个特级诅咒还要疲惫。
他侧过身靠着书桌腿,安静的抬眸望向月见山。
月见山将两个小孩放到宽大的藤椅上,叮嘱她们不要发出声音。她自己则利落的打开衣柜找出之前夏油杰留在这里的衣服,扔给夏油杰:“你先去洗澡,把衣服换上。”
“我屋子里常备的药没有了,我出去买一点。那两个小孩也还没有吃饭吧?等会我拿两盒便当上来……阿武有社团活动,这几天都要住在同学家里训练,所以不回来了。山本叔叔住在店里,我妈妈出差了,所以你们只要注意别吵到邻居就行。”
她脱了碎花裙,弯腰从衣柜里找出运动服换上。月见山偏瘦,但并不瘦弱,弯腰时甚至还能看出一点肌肉的轮廓。
夏油杰不错眼的盯着她看,好像要把这个冷静又镇定的背影一直刻进记忆里。
月见山换好了衣服,把压进衣领里的长发理出来。她转身拿起书桌上的钥匙,同时看了眼靠在书桌腿边的夏油杰:分明是一米八的大男孩子了,此刻安静的蜷缩在一角,像只被暴雨揍了顿的黑狐狸。
她在百忙之中,意外感到些许好笑。在夏油杰面前蹲下来,月见山用运动服袖子擦了擦他脏兮兮的脸:“我很快就回来,在这等我。等我回来之后,你再详细的和我解释。”
“今天天气很好,我白天还去晒了太阳,晚上被子盖起来会很暖和。楼顶我种的百日草都开花了,等天亮之后我摘下来给你好不好?”
“没事了,到我身边就没事了。”
她靠近夏油杰,亲了亲他的眼睛。月见山的嘴唇柔软又温暖,和夏油杰冷冰冰的眼睫相贴,夏油杰猛地抱住了她,声音哑得几乎要听不清楚了:“春,我好像……快要无法忍受了。”
他厌恶着那些自以为是的普通人,那些被保护着,什么也不知道,只会向他们咒术师索取生命的猴子。只要想到自己每天每天咽下去的咒灵,都是为了这种人,夏油杰就无法克制自己胃部的痉挛。
恶心到要吐出来了。
唯一能拽住夏油杰理智的锚点,是他的恋人。同样是普通人的月见山春。
吞咽咒灵的时候,脑子里会想起很多关于月见山的事情——他想起月见山送给自己各种季节的花,想起她半夜翻墙送来的南瓜灯,用荧光笔在他手腕上画的表盘,用机器猫主题曲的调子给他唱【望庐山瀑布】……
想起她张扬的笑脸,会渡过甜味的吻。
想到他的春和那些盘星教的教徒,和那个村子里愚民,本质上居然是同类,夏油杰又会不可抑制的想吐。
月见山不知道夏油杰发生了什么。夏油杰从来不和她说祛除咒灵的事情,他认为月见山是普通人,是弱者——夏油杰的正论里就包括了需要保护这样的弱者,更何况月见山还是他的恋人。
他将自己的恋人当成美丽易碎的贵重物品,从来不会放任任何危险靠近月见山。
感受到夏油杰在发抖,月见山犹豫着环住他脖颈,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月见山不敢安慰夏油杰一切都会好起来,也不敢和夏油杰说忍不了就不忍了——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死,月见山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夏油杰到底经历了什么,不知道夏油杰为什么崩溃,不知道夏油杰那天是抱着期待被救赎的心情,来见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