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南巡这一路行来,看到的盛世繁华大多都是沿途的封疆大吏和地方官员们为他精心准备的,康熙对这些虚假的景象十分厌恶,一心想要真正体察民情,看看百姓们过得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这才突然起意,隐瞒了自己的行踪,只带着几位亲信随从微服私访到了吴县。
康熙起初也并不知道自己此番微服私访究竟能否查出些什么贪官污吏,是否能够看到真正的民间疾苦,可是,也从未想到他竟然能在吴县县衙门口看到这样令他震惊的画面。
只见一个衣衫破旧、满面风霜的老妇人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走到县衙门口,从怀里摸出来了一张纸,抬头看了看县衙大门,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不敢过去。
老妇人低头盯着自己手里的那张纸,看着看着便滚下泪来。泪水落在纸上,吓了老妇人一跳。
老妇人连忙用那双满是皱纹的干瘦的手在纸上小心翼翼的擦了擦,又用衣袖擦干了脸上的眼泪,理了理自己的鬓角,掸掸身上的衣服,鼓起了勇气向县衙大门走去。
只听那位老妇人向县衙门前守门的衙役道:“我……民妇有冤情,想要见一见知县大人说一说,求知县大人为民妇伸冤做主,烦请大爷们帮忙通禀一声。”
老妇人说着,竟然从怀里掏出了一颗银戒指,往衙役的手里塞去。
康熙看得拧紧了眉头,握着折扇的手指微微收紧,脸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沉了下来,狭长的凤眸之中散发出一抹如同刀子一般锐利的视线,落在衙役的双手上,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周身散发着阴沉可怕的气息。
图海与跟在康熙身边的几个御前侍卫吓得个个紧绷了身子,敛息屏气,连大气都不敢出,心里甚至默默的为那个衙役点了一个蜡烛。
俗话说的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哪朝哪代的官场都不可能清如水、明如镜,即使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治下的太平盛世,也有一些贪官污吏,守门的衙役收受些好处与封疆大吏贪墨上万两雪花银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是,如果那位倒霉的衙役在收受好处的时候被万岁爷正好当面抓了一个正着,可巧又撞上了万岁爷心气儿不顺、正要整顿官场、严惩尸位素餐的贪官污吏的当口,可就另当别论了!
御前侍卫们甚至担心倘若那个衙役当真当着皇上的面前收下了老妇人的银戒指,恐怕皇上盛怒之下,会下令打断衙役那只收了百姓银子的爪子。
衙役愣了愣,随即却将老妇人塞给他的银戒指给推了回去,指着不远处擦的干干净净的鸣冤鼓,耐心的对老妇人解释道:
“当今圣上为了方便百姓们鸣冤告状,特下圣旨命全国各地诸级官署衙门大门外必须放置一个鼓,就叫做鸣冤鼓。您老如果有冤情要向大人申述,想请大人为您主持公道,您老就去敲一敲那个鼓。只要那鼓一响,大人就会上堂听您老申述冤情了。您老将戒指收好,咱们衙门里可不兴收这个。”
老妇人见这位衙役这般好说话,不但没有摆着高高在上的架子不理她这个穷苦的老婆子,而且还好心的告诉她怎么击鼓鸣冤,顿时打从心底里感激此人,又把手里的银戒指往衙役的手里面塞了塞,嘴里还一直不断的对衙役说着感谢的话。
衙役见老妇人如此,不禁无奈的笑道:“您老真不必如此。我在衙门当差,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若是给大人知道我收了您给的银戒指,我这个差事可就要丢啦!
我上有老下有小,咱们之间也是没仇没怨的,您老可不能这么害我是不是?您赶紧把戒指收好吧,就别在这里和我推来推去的撕巴了。被人看见了反倒误会了,那我可真是有嘴都说不清楚了。
您老听我一句劝,就别和我客气了,先忙您自己的事情要紧,可别耽误了您的正经事!”
听衙役这般说,老妇人才把戒指收好,又千恩万谢的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方才向鸣冤鼓走去。
在不远处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康熙见这个衙役还算正直有礼,没有收那老妇人的银戒指,方才略微和缓了紧绷的脸色,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打算继续看着老妇人击鼓鸣冤,看这吴县的王知县如何为民断案。
然而,就在老妇人走到鸣冤鼓前,刚刚拿起了鼓槌正要敲响鸣冤鼓的时候,却忽然从旁边巷子里跑出来一个年轻女子直奔到老妇人面前,伸手便扯住了老妇人的手臂,说什么也不肯让老妇人击鼓。
那女子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上下,身着一件天青色短袄,下穿一条褐色肥裤,不仅洗得有些发白,上面还打着两个补丁。
原本此女的容貌也算得上清秀,只可惜从额头到左眼侧面有一块巨大的黑色胎记,顿时令女子的容貌折损了八成。
那女子和老妇人拉扯了半晌,故意压低声音和老妇人说了许多话,但康熙站的地方离二人有一段距离,所以便听不大清楚她们说的话了,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之前曾与老妇人说过话的那名衙役见此情形,便走了过去询问道:“您老刚刚不是说自己有冤情吗?还打不打算敲鸣冤鼓了?”
“没有没有!大爷您误会了!”那女子却摆着手向衙役解释道:“咱们没有什么冤屈。我奶奶年纪大了,这两年已经有些糊涂了,所以才会跑到这里来非要敲鼓玩儿……
她一定以为这个鼓就是家里的那个鼓,可以随便让她敲着玩儿的。求大爷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和她一般见识,也别怪罪她。我这就带她家去了!给您添麻烦了!”
女子说着,就要将老妇人拉走。那位老妇人虽然有些不愿意,但却只是低着头淌眼抹泪,只唉声叹气,却不再提半句自己的冤情了。
衙役此时神色亦有些尴尬,问又问不清楚,又不能非劝人家击鼓鸣冤,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眼见那位老妇人就要被这个突然跑出来的年轻女子给拉走了,康熙实在忍不住了,抬脚便走上前去,拦住了祖孙两人的去路。
“您老都已经写好了状纸,都已经到了此处,只有一步之遥便能令沉冤昭雪了,难道您老就要这样离开了么?”
老妇人和她那孙女从来不曾见过像康熙此等贵气十足、威仪天成的男子,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甚至不敢直视康熙的眼睛。
老妇人的孙女只飞快的看了康熙一眼,便低下头去,故意将自己的脸向左侧扭了扭,尽力遮挡着左半边脸上的胎记,自惭形秽的红了脸,不安的搓着手。
那位老妇人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口,小声叹息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连字都不识得一个,哪里会写什么状纸呢?”
康熙闻言一愣,“方才我见您老手中拿着一张纸,难道不是状纸么?”
老妇人恍然大悟,连忙从怀里掏出了那张纸,苦笑着展开给康熙瞧了一眼,只见那纸上只写了一个大大的冤字,只是那冤字还是一个缺笔画的错字。
康熙微微握紧了手中的折扇,心里觉得有些酸楚。
这就是他的百姓,一把年纪过着贫苦的日子,想要到衙门伸冤,却连一个认识字能够帮她写状纸的人都找不到,甚至出于某些原因,人都已经到了县衙门口了,却害怕的连鸣冤鼓都不敢敲。
康熙和蔼的对老妇人道:“老人家有什么冤屈,只管告诉我,我可以帮您老写状纸。而且,我可以向您老保证,衙门里的大人见了我为您老写的状纸以后,一定会为您老做主。”
老妇人猛的抬起头来,浑浊泛黄的双眼中满是希冀与惊喜,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康熙,似乎不敢相信康熙刚刚说的那番话。
那名衙役是个机灵的,见县衙门口不止来了一位打算击鼓鸣冤的老妇人和她的小孙女儿,这会子又来了一位金尊玉贵、气势不凡的贵公子,衙役心里便已经有些疑惑了。
刚刚又听那位清贵不凡的贵公子说了那样一番底气十足、颇具威势的话,衙役忽然灵机一动,不知怎么便想到了那位刚刚南巡到了苏州府的万岁爷,心里暗忖这位贵气不凡的公子爷不会是哪位代天子巡视的天子近臣吧?
衙役不敢有片刻耽搁,连忙对门口的几个兄弟低声说了一句话,而后便一溜烟儿的跑进衙门里,向王知县报信儿去了。
老妇人原本心中有些疑惑,但又觉得康熙这样的贵人必定是不会欺骗她这个老婆子的。
老妇人喉头一酸,忽然丢掉了手中的拐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便跪倒在了康熙的面前,先是郑重其事的给康熙磕了几个头,被康熙亲手托着胳膊搀扶起来之后,才擦了擦眼角,哽咽着向康熙讲述起了自己的冤情。
原来,这位老妇人的夫家姓李,自从丈夫过世之后,便住在儿子家中,与儿子、儿媳和两个孙女儿同住,一家人靠种地为生,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一些,但也算其乐融融。
没想到竟然天降横祸,那一日,大孙女李春花好好的在街上卖菜,居然被一个恶霸给看中了,那恶霸当街便放下狠话,要纳李春花为他的第六房小妾,李春花自是不肯,立即拼死反抗。
那恶霸一贯横行霸道,欺男霸女,仗着他那个当大官的兄长,竟然目无王法,当街强抢民女,将李春花抢到了他的家里,不顾李春花的反抗,霸占了李春花。
李春花性格刚烈,受辱之后竟然想不开,当晚便在那恶霸的府中悬梁自尽了。
李婆婆的儿子、儿媳去恶霸府上找大闺女李春花,没想到却只领回了一具尸体。那恶霸竟然还颠倒黑白,指责李春花不守妇道,明明答应了他,做了他的第六房小妾,却又勾搭了野男人,与家里的护院孙华有首尾,被大太太和管家撞见之后羞愧之下便自己将自己给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