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昏暗古旧,他悄然移开视线。
来人约莫二十出头,分明是极素雅的装扮,可明暗的光影之下,一颦一笑,似桃花照水,秾艳异常。
子荷一时看呆了,以至于忽视了他身后的那位侍从。
墨色衣衫的少年跪地行礼,当他抬起头,子荷才发现那是侍笔小鬼。
太子殿下问他为何粗心大意,将李先生的批注丢在了里面,侍笔小鬼连忙认错。
太子殿下对待身边的人一向慈悲,斥责之后说道下不为例。
他将手边的绢布交给了侍笔小鬼,让他按照丝绢上写着的名字,找到对应的书籍。
侍笔小鬼躬身接过,趋步到了那一堆书简旁。
阴暗的书山后,缩成鹌鹑的少女暴露在了他的眼皮子底下,可文弱的少年只当是没有看见。
昨日是静淑当值,被他收拾整齐的书简如今堆了一地,看起来乱七八糟的,跟她肯定是脱不了干系。
少年重新开始整理,没有丝毫怨言,但余光偶尔瞥到静淑,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日的少女跟平日有些不同。
她的眼神、她的动作……
他沉默着将疑问压在了心底,偌大的书房里除了竹简碰撞发出的微弱声响外,有的便只是殿下与大夫叶檀的交谈声。
如今到了腊月,城中戒严,作为小司寇之一的叶檀可以说是快忙翻了。
他黄昏求见,想必有紧要的事,但一盏茶凉透了,也不见他说到正题上。
太子忍不住想问,谁知他指了指身后,笑言道:“殿下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一只小老鼠?”
子荷有预感,他说的是自己。
当时对视之后,她便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本以为他没把自己当回事,哪知道这时候又开了口。
她朝邵砚投出求救的眼神。
文弱少年似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微微笑了之后,催促道:“殿下在叫你。”
子荷抱着剑,磨磨蹭蹭出来。
被众多视线聚焦,她忽然就体会到了社恐的感觉。
“这是我宫中的婢女。”太子盯着她,眯眼道,“何故抱剑?”
子荷头皮发麻,陌生的环境,卑微的地位,随时可能掉落的人头,无一不在刺激她的大脑。
“这把剑方才在殿中忽然撞翻了这些书简,还伤了小人。小人胆小,担忧它伤了殿下,适才一只拘在怀里,还望殿下宽宥小人的失礼。”
子荷绞尽脑汁,一席话说完,抬起头,惊恐地发现,所有人都奇怪地看着她。
“静淑,你不结巴了?”
太子朝她招了招手,“上前来。”
完了!
子荷滑跪在地。
她痛恨这个世界……
早知道原主是个结巴,她还说什么话,直接磕头就好了。
她走到殿下面前,此时国未灭,萧葳养尊处优,和她印象中那个平易近人的太子差远了。
脸颊被人狠狠掐住,言行反常的少女迫不得已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太子萧葳很快下了定论。
“你不是静淑。”
子荷不知道该从何解释,一旁高大的寺人正要伸手把她拖出去,冷不丁怀中的那把剑动弹了一下。
“小心!”
一道裂帛声响起。
那把剑速度快得几乎让人难以捕捉,倏忽之间一闪而逝,从殿门飞了出去,消失在云端之间。
“快传医师。”
子荷跌坐在地,身上的衣袍被刮开一个大口,洁白的肌肤上先是冒出一点血珠,随后越来越多,染红了她的整个白色外袍。
周围人影纷乱,她舔着干燥的唇,此刻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抬头,从一众影子里清晰地看到了一抹极为绮丽的色彩。
小司寇叶檀掌心也在滴血。
他垂眼朝她笑了一笑,而后迈着轻巧的步子,慢慢站到了她的面前,小小的侍女浑身都是血,此刻只有一张脸是干净的。
男人的手掌覆在她的眼上。
“别害怕。”
粘腻温热的血迹从眼睛开始往下流,少女浓密的眼睫在颤动,扫过他掌心的伤口,微弱得像是蚂蚁爬过一样,带来一阵极其细微的瘙痒感。
叶檀摸着她的脸,手掌往下滑。双目睁圆的少女顶着一脸的血,然后直直往后一倒。
“她死了吗?”
“都快开肠剖肚了,不死也得掉半条命。”
太子殿下令医师将她身上的伤口缝合起来,务必要保全她性命。
外面天已经彻底黑了,寒光殿内的动静实在太大,不过一会儿,齐王便派人过来传召。
太子殿下离去后,宫内的医师忙着处理子荷身上的伤口,眼下宫门也已经落了锁,小司寇只能暂时留下。
他看着医师缝合的针线,向一旁的侍笔小鬼询问起子荷的来历。
子荷的原身只是宫中的一个小侍女,患有结巴的毛病,因为小时候逗笑了太子殿下,这才被留在身边侍奉。她平日里小心谨慎,性格和善,不知为何,今日变化如此之大。
医师帮子荷止了血,侍女又为她换上干净的衣裳。
子荷一连昏睡了七日。
这七日耳边有接连不断的呼喊声,她拼命想要睁开眼睛,但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盖在了她的眼睛上。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床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巫觋对舞,请神抓鬼,寒光殿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氛围,太子萧葳袖手看了一整日,见床还是那张床,人还是那个人,当下摇了摇头。
众人皆知,太子不信鬼神,如今七日过去,那把飞剑在他脑海里的印象已经模糊不清了。
齐王当日把他叫过去,询问此事,萧葳一五一十道出,那么大的动静,整个寒光殿的人都瞧见了,可殿外之人却对此毫无反应。
他回来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以为是幻觉,便将宫中的膳房仔细搜查了一番。
这一查还真就查出了猫腻。
原来齐王已经年过半百了,膝下却只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这个唯一的小公主去年夭折,齐王悲痛至极,身子跟着一落千丈,旁人都当他是忧思过度,不想竟然有人在膳食上动了手脚。
萧葳请走巫觋,吩咐人将子荷挪到偏殿后面的一间雅室里,虽然着人平时多多看护,但私下里已经为她备好后事了。
整个冬季,所有人都等着静淑离世,不料她却在元旦那一日睁开了眼。
这一回,静淑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她甚少说话,一说话就结巴,对于当日的事情,她也全然不记得了。太子念及旧情,给了她一个闲差,让她在寒光殿修剪花木。
冬日里草木凋零,剪个鬼的花木。
在静淑的皮下,子荷每天都在摸鱼,她唯一的关注点就是侍笔小鬼。
就像今天,她躲在树后,远远地偷看侍笔小鬼擦地板。
身姿清瘦的少年手指冻得通红,跪在地上,擦拭着殿内的地板。
寒冬腊月,等他擦完地,膳房里剩下的都是些残羹剩饭了。邵砚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近来总吃不饱,子荷看见过好几次他偷吃的画面。
为了照顾邵砚的自尊心,她这一日留了一碗饭,就坐在僻静的角落里,等着他经过。
邵砚将书房里冷掉的炭火清理干净,走在廊下,他看了眼天色,步子渐渐放缓。
少年干瘪的肚子在咕咕叫,这个时辰,只怕已经没有什么吃的了。这些日子他不慎冲撞了宦者令,寒光殿里的寺人有意为难他。
邵砚微微呼出一口白气,路过庭院一角,忽然听到一阵干呕声。
声音之大,仿佛是要把心肝肺都要呕出来。
他走近,只见一个婢女穿着青绿深衣,弯腰呕吐。
“静淑,你怎么了?”
子荷皱着眉,结巴道:“恶心、吃不下……”
为了演的逼真一点,她伸手扣自己的喉咙,这一下呕出了白眼,担心自己形象不佳,她连忙背过身去,指着一旁的饭菜,连连摆手。
邵砚:“……”
“你真的不吃吗?”
子荷点头:“呕!”
邵砚端着那碗饭,立在寒风中,愣了一下。
饭碗是热的,细白的米饭上,腊肉冒着一层油光,几片冬笋作点缀,看起来很是美味。
她真的不吃吗?
子荷见他还在犹豫,朝他双手合十,拜道:“你别、别告诉、红羽姑姑。”
红羽姑姑就是如今看护她的宫女,年纪大了,为人十分严厉,如果不是因为静淑突遭这样离奇的变故,她早就要拿鞭子抽她了。
傍晚,天很快就黑透了。
这样偏僻的一角,邵砚捧着饭碗,垂眼思忖片刻,缓缓点头。
子荷一喜,抿着唇,为了防止露馅,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
殊不知在她走后,长廊下又来了一个人。
灯光朦胧。
一个穿着绿衣的少女提着食盒,脚步轻快,见邵砚躲在树后,她有意要吓他一跳,于是踮手踮脚地走了过去,只等还有几步的时候,突然叫他一声。
砰——
少年手一滑,手中的瓷碗摔到地上碎了个稀烂。
邵砚猛地回头,见是绿鬟,松了口气。
他蹲下身收拾碎片,无奈道:“你吓死我了。”
“原来你还知道害怕呢,这么冷的天,也就只有我还惦记着你。”
名叫绿鬟的少女将手里的食盒递给他:“这是我用自己的份例换的,你快吃,以后不要去偷吃了,这要是被发现了,怕是要挨打的。”
邵砚没有为自己辩解,他掂量着食盒的重量,让绿鬟等了一下。
少年摸遍全身,将自己仅有的一点积蓄递给她。
“你这是做什么?咱们一起入宫,本就该互帮互助,你也太见外了,以后可不许这样。”绿鬟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见他硬要给自己,扭头就跑。
少年一手拎着自己的荷包,一手捧着碎片,木头一样站在原地,良久,他忍不住好奇。
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
邵砚这里想不透,子荷那里很快就迎来了答案。
因为吃饭丢碗,她被红羽姑姑罚到了膳房洗碗。
今天既是她当雷锋的日子,也是她当洗碗女工的日子。
愁眉苦脸的少女蹲在井边刷碗,这样冷的天,洗着洗着她打了个哆嗦。
因为不想洗碗,她故意往后一倒,想要装病,不料红羽姑姑拧着她的耳朵怒道: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再这样懒惰,我就将你丢给叶司寇,叶司寇对付懒徒,最有手段了。经他调.教的奴仆,各个都跟脱胎换骨了一样。”
“我是、殿下的人,姑姑、姑姑说什么笑话。”子荷故意气她。
红羽姑姑冷笑了一声,挑着眉:“不过就是殿下一句话的事,你这样不服管教,真当咱们殿下乐意养闲人?”
子荷叹气,老老实实又洗了几个碗,只等红羽姑姑一走,立马跑。
这后面她装了几天乖,太子殿下待她如旧,红羽姑姑气得牙痒痒,好不容易想了个法子磋磨她,不想遇上了殿下的生辰。
生辰宴上,小司寇叶檀献上了三个绝世美人,太子殿下礼尚往来,将宫中的几个貌美婢女赠予叶檀,这其中就有子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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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