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徒[星际] 第1章 精英

1.

外人看来，文满星**蓬勃，竭尽全力，凡事力争上游。

当然，精英大多如此，而特区军校又精英云集。

他的不同之处在于：起点尤其低。

文满星出身于叫不出名字的边缘星系，但颇有天赋，又毅力非凡。靠着一点机遇，他从边缘星系得到举荐。如今又凭着提拔一路来到银河军校。

此刻，他站在办公楼门口，刷身份卡。

三周前，文满星从宗教所偶然得知，军署准备从特区抽调学生，参与“降临日”的封锁活动。

出于增添履历的需求和隐秘的英雄情结，文满星主动申请了这个名额。

临近毕业，同级的大多学生已经落实就职去向。

但除非是本地人，或者有家族爵位，否则都会去做外地星系的军官。

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外地人，文满星却并不想离开中央星系。

谁知道了都会说一句：多么不安分的想法。

“滴”的一声，身份验证通过了。机械女声响起：“验证已通过，教授批准学员进入。”

文满星此行，是来找杨教授的。

杨教授算是他的恩师，特区军校里的一位老教授。旧时代的军人，靠着五十年前的军功章在退役后供职军校。

顺着闪光的箭头，文满星一路走近办公室。

他身着深灰色军服，同色系军裤收进厚底的军靴中。黑色皮带收紧，显出窄瘦利落的腰部线条。即使在假期，他的衬衫纽扣依旧严丝合缝地扭到最上一颗。

这样冷峻、保守的着装风格在年轻人中很少见，但一张俊逸的脸中和了过于沉闷的气质。

特区军校，全称是银河帝国特别政区军事学校，一向以精英教育和天才云集而闻名，被认为是未来军官的摇篮。

有传言称，帝国九成的高级军官都出自特区军校。毕业后，他们都将为神圣威严银河帝国效力。

不过，有人留在富庶的星系效力，有人去边缘的地区流汗。

他来找恩师，是为了能得一封推荐信。

恩师年过七十，仍旧保持着旧时军人的做派，言必称前人。课上尤好讲前任皇帝的朝堂事，语出无忌，泼辣尖酸。

对于他过时的爱好，大多数学生内心不以为意，更有甚者，观点不同和他当堂呛声。

但是，文满星听故事却听得如痴如醉，课后也时常找他探讨。

这种少有的热忱打动了老人，文满星也聪明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军校五年，他与这位教授建立了介于师生和父子间的情谊。

但文满星没有想到，在表明来意后，杨教授并不支持他的想法。

“孩子，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老教授皱着眉头看向他。

文满星讲了他求职的打算，但隐瞒了消息的来源，说是从朋友那里听取的意见。

老教授并不接茬，只说他应该接受学校分派的外地军官职位。

文满星闷不吭声。

他在两天前提交了拒绝分配的文书。

杨教授坐在办公桌前，端详起面前这个十九岁的青年——相较于一般的军校学生，文满星并不魁梧，皮肤甚至显得过于白皙。乌眉浓睫，面貌身形都有种影星式的俊逸和风度。

然而他并不给人文弱的印象：因为训练有素，体脂率极低，考核总是名列前茅。临近毕业，文满星拿到了优秀毕业生的称号。

这对于一个外星系学生来说极不容易。

文满星浑身每个细胞都写满了“我要扬名立万”。

杨教授不忍，缓缓说出了他的顾虑：普通人想要进入帝国中央军署，难如登天。

文满星平静地回望他，并没有反驳。

他有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几乎从不与人争辩。

教授知道，这个学生一向说到做到，自己难以说服他了。

老教授只好将他极有可能面临的未来道出：帝国高层派系复杂，基本没有位置留给他们这样的“普通人”了。想要实现他的壮志，就必须曲意逢迎。

“像区长，行政官，星系都督……无论你心里如何评价他们，你都要吹捧、奉承、赞美。”

文满星的语气十分冷静：“老师，您不了解我从前生活的环境。您所描述的这种未来，对我来说并不可怕，对小时候的我来说——”

他顿了顿，看着闪着光的锆石袖扣，找到一种合适的措辞：“可以说得上奢侈。”

文满星极少提起自己的童年。

自从十四岁进入军校后，他就迅速地摆脱了故乡对自己的影响。

文满星偶尔冷酷地审视自己的内心，最终也只好说一句：自己对从前毫无留恋，也并无任何温情。

教授劝解是出于真心，自己却不识好歹。

文满星心中苦笑，准备好迎接对面的怒斥。

哪知，杨教授对这个亲如半子的学生轻声道：“孩子啊，我不是说任何宗教、或者帝国人所认为的罪孽和不幸生活。”

“我是怕你的心——从此就没有幸福的可能啦！”

“……”文满星扯了扯嘴角，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表情一片空白。

这句话简直就像戏剧台词，情感真挚却夸张，让文满星茫然，无言以对。

最终他只好借口还书离开。

路上，文满星一直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回到宿舍，对着盥洗室的镜子，他才拧出水流抹了把脸。

看着镜中眼眶通红的人，文满星默默道：从前没有，以后或许也不会有人，这么关心我的幸福了。

他一贯聪明，也喜欢别人欣赏他的聪明。不过这次才发现，自己原来做的并不漂亮，老教授早就看穿他的心思。

文满星最近一直试图和宗教署的人搭上关系，甚至和贵族同学借了一本新教圣经。

然而还没等到读完，他就迫不及待地向宗教署提交了一份阅读报告。

文辞真挚，视角新奇，主要表达对经文的震撼和赞叹，同时聪明地提出了对细枝末节的质疑。

没过多久，他果然收到了反馈。

几位虔诚的教士为了争取一个处于被拯救边缘的灵魂，推心置腹地给他回了一封信。

文满星知道他赌赢了，后面又陆续提出了几个疑问，果不其然，每一封信都收到了回复。

后来，那些回信的教士都成为了文满星的朋友。

门外有人在敲门，文满星将脸浸泡在冷水里，没有理会。

他想，杨教授一定是看出来了，自己并不打算做个虔诚的新教徒。

他结识教士最大的原因非常功利：帝国贵族最近流行起信仰新教。

一切在按照计划进行，可是他的心此刻却感动又困惑：有人关心他的幸福，这件事在他心里引起的波澜比计划成功还要大。

他感到迟疑，敲门声却渐渐唤回了他的心神。

文满星打开盥洗间的门。

门外的人吓了一跳，舍友指了指他：“你的头发在滴水。”

水珠顺着黑色的头发往下流淌。他的脸颊和嘴唇上泛着被冷汽逼出的淡淡血色，眼角有浅浅的一抹薄红，睫毛因为凉意正微微发颤。

对方乍一下看愣了。

文满星含糊地唔了一声道谢，往阳台走去。

军校的宿舍是浮在三百米高空上的一个环形建筑，这是首都星的建筑特色——环形。建筑用特殊涂料覆盖，能规避外界任何波段的信号窥探。

阳台装配了巨大的落地窗，透过泛蓝光的玻璃，可见高大的瞭望塔和巨型防护网。

防护网间有通行孔径，几艘军用牌照的飞车穿梭其中。

它们漂浮在半空中，填充着惰性气体的车灯闪闪烁烁，一眨眼就消失在视线里。再往外就是浓密的墨绿森林和人造深蓝天幕间的地平线。

文满星擦了擦头发，走进烘干区。他解开被打湿的衬衫，扔到衣物烘干器里。然后歪着脑袋调出个人终端里的新教圣经，标记了“已读完”。

做完这一切，他抱着**的胳膊，沉默地思量起来。

烘干室开始工作，嗡嗡声使他无需再理会外界的声音。

倚靠在门廊上，他仰望着远处的苍穹和夜色里萤火虫般漂浮的彩灯飞车。

文满星突然想起来，在他从前生活的底瑟星，没有人造天幕和降雨。天气潮湿时，萤火虫会在沼泽与河边飞舞。那是少有的、他能驻足欣赏的景色。

等走出阳台时，他的表情就恢复了往常的从容。

军校宿舍内摆着一张环形长桌，中央便是休憩区。

里面排列着学生的休养舱和储藏柜，是休息和娱乐的地方。

通常情况下，除了睡觉时间，休憩区域里都没什么人。

——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十分内卷的环境。

文满星走近，发现自己的休养舱和储藏柜正亮着红灯：这证明它们被人强行打开过。

“上午断电，刚有人检修过休憩区，应该是忘记给你关上了。”舍友解释道。

文满星脑中警铃大作！

可他面上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同往常一样走过去。

有条不紊地打开休憩舱，检查，确认——幸好，一切如常。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没有被发现。

那只是一张模糊的照片，可一旦被发现，足以让他身败名裂……

休养舱嘀嘀叫了两声，信号灯又恢复成绿色，安静下来。

文满星摸了摸舱体上的划痕。

一般来说，军校生们会在舱体上做各种记号，有银河舰队徽纹、帝**章，还有人写上“帝国万岁”的标语，甚至于在舱体旁挂上电子昆虫养殖笼……

但文满星的休息舱上没有任何记号，只写了自己的名字“文”——这不是为了任何个性的彰显，单纯是一种对物品的占有。

——一种在孤儿署养成的习惯。

只要不去争夺占有，就会什么都被夺走。

文满星垂下眼帘，发现自己的手指掐得太紧，在掌心留下了一道血痕。

他再三叩问自己，能不能忍受胆战心惊的平庸命运？

他的答案是不能。

第二天，文满星拜访了宗教署。

后来，他如愿得到了参与降临日戒严的资格。

不过，事实证明，神并不理会人心所愿。不虔诚的信徒终究会迎来自己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