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答应了皇上,影七心中却没有什么琦念,那日影一影六已经同他分析的很清楚了,陛下英明决断,作此安排必有深意。
而他的任务就是保持缄默、努力配合。
因此被准提准卫试探打听谣传的真假时,影七一概不回。
准提宫中新一批的准卫并非如同他们一般几乎全部出身寒门,而是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京城各大世家,这是皇权和世家相抗衡的结果,影卫绝对拥护皇权,新生准卫却混入各自为营的世阀子弟,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准提宫中因此分出两派,寒门一派,世家子弟一派。
两派彼此敌视,不和已久。
按理说寒门位轻,对待权贵世家不该如此张扬明显,但一来自科举制创立以来,世家门阀已然开始没落,二来武者之中,以武论成败,身份地位反倒是其次,三来这些被家族千方百计送来的世家子弟明为为家族争光实则已经成为争权棋子,拥护皇权的寒门准卫自不肯轻易相让。
影七聪明,不经人提点已经想清其中关键,他站皇权,自然要和这些世家子弟出身的准卫划清干系。
再加上不喜陌生人套话,被人刺探**时便只管靠着杨柳树一言不发。
那面容颇有几分俊逸、气质翩然的准卫手提长剑,见影七抱臂站着,看都不看他一眼,神情相当高傲,不由憋了一股气,勉强笑道:“是我大意了,七卫嗓子有伤,应当少说话才是。”
他并不敢如何影七,虽说影卫和准卫,没有上下级一说,内廷六卫所谓的帮忙训练,打的也是切磋的名号,毕竟选举影卫一职是统领的职责,内廷卫和外廷卫都无权干涉。但因为内廷卫职位上的方便,训练时见了表现优异的准卫,私下上荐给影卫统领的事也时有发生。
而被上荐的准卫一旦被统领注意到,便极有可能不用再在准提宫苦训三年才升为影卫,而是直接通过统领的考核后便可升为影卫。这样的好苗子在成为影卫后也相当受重视,说不定根本不用在外殿苦熬资历就可以一步登天,随侍三殿,成为一百单八影之一,再近一步,内廷六卫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位准卫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他父兄任职刑部,与外朝卫权力中心提刑司在工作上多有交互抵牾,因提刑司直属皇权,如日中天,这些年来刑部名存实亡。他奉父兄命参选准卫,就是为了退宫后能顺理成章进入提刑司,为家族争光,挽回家族在朝颓势。
虽然父兄没有对他明说,但准卫心里清楚,父兄既然肯定他退宫后能进入提刑司,定然是付出了代价,也许已经叛出世家,暗中站了皇上。
想到这里,准卫并没有如何怅惘,甚至还怀了一丝不可说的心思,他少年成名,却因为将军府的宋琦而名声不显,被其光芒遮掩,一直饮恨至今,如今战神坠落,帝座之上的帝王,眼中是否也该看得下旁人了?
只是眼前这名汲汲无名的影七,又凭什么一步登天?
准卫心中不甘。
“不过来都来了,听闻七卫武艺厉害,陛下都颇为赏识,谆武艺平平,还请七卫不吝指教?”
四周准卫自影七来便一直暗中打量对方,同这位自名为谆的准卫一样,他们经历百般历练才被挑选为准卫,每一个都各有本事,自有高傲之处,对于“卖身上位”的影七,心中鄙夷又嫉恨。
此时听得那名为杨谆的准卫话中有话,中便有窃笑传来,一些寒门出身的准卫也不例外。
宫中从不缺公开的秘密,皇上亲口言说看上影七容貌一事已经传遍皇宫内外,自然杨谆所说的陛下赏识影七武艺之言不过是个幌子,其中暗指又有谁听不出来?
众人这还是第一次见影七,见他相貌平平,脸部隐有伤痕,行止却有种不符身份的清冷雅正,都知皇上看上的不过是那副肖似南楚三皇子的身子,还有那应是刻意模仿了对方的气质,与影七无盐之貌只怕没半点干系。
“七卫,杨谆准卫武艺为我等之首,剑法嚣张,剑气霸道,怕是连他自己都掌控不住,若是冒犯之处,还请七卫见谅!”
“七卫若忧心面上伤口,不若与我切磋一番,我虽不才,但想来也能与七卫比斗几个时辰!”
“哈哈哈张户你莫要吹牛了,武艺校考都过不了的家伙!
……
影四看了影七一眼。
影七抬眼,黑眸幽暗。
若离行瑾在场,便能知道青年影卫这是火了。
这家伙少有逆鳞,武艺便是其一,若有人说句不好,能把人打到爹娘都不认识。
果然,影七把剑鞘甩开,脚踢在树桩上,借力站直,蹦出一字:“来。”
刚刚走过来的影四亦有所感,看了一眼隐在树阴下的影七,没有阻止准卫们的跋扈无知之举,抱臂退到了一边,面瘫脸上毫无表情,道:“若打去东南练武场,”见一双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又解释了句,“地方大。”
这解释勉强算个理由,众人同意,便转战东南练武场。
只杨谆看着影七的背影,心中隐隐升起了一股不安的感觉。
很快他便摇了摇头,他不信影七当真武力超群,若真是如此,他在准提宫这些天,怎么打听不到关于对方的丝毫消息?
至于关于对方战胜影八影九的事,影卫营影卫与他们准卫泾渭分明,他们没有资格观看统领对影卫的校考,焉知不是影卫营为了讨好皇上,做了手脚?
杨淳提着剑,笑意盈盈,他对自己的实力还是有些自信的,自认除了让他暗恨的宋琦,还未遇见过敌手。
影七走在最后,把剑鞘拔起又套上,并不担心赢不赢的问题。
他今天能来这里,可以说是被皇上赶出来的,今日威武将军拜见,皇上于太初殿和其商谈国事,他因资历尚浅,尚不能入殿,只能守在殿外,但皇上不允,派人叫他离开,只说不想看见他木头一样杵在殿外,又不准他回雨霖殿。
影七盯着太初殿上百台阶数了三遍,在看到轮值的影一奉命过来赶他走后,幽幽看向对方。
影一一顿,认命般轻扯着他颈后领子走向一边,低声道:“陛下要你离开你就听话,”影一看影七,见他纯粹干净的黑眸里一点情绪都藏不住,不由叹了声,解释道,“威武将军不喜三皇子,陛下故意在对方面前提起你、‘宠’着你去玩,这是以退为进,两军交战的谋略,知不知道?”
影七抱着剑,侧头,想起威武将军乃何人了。
那位便是大将军手下极力反对南楚联姻一事的主力者,大将军之后,威武将军兵权在握,因与大将军情谊深厚,深恨少将军“叛国害父”行径,因着皇上放少将军归国一事,对一向忠心的皇上已经有了不满。
陛下今日之举,正如影一所说,许是以退为进,来安抚威武将军。
“想明白了赶快走,随便去哪玩,不过不要出宫。”影一挥手赶他,严肃道。
若是影六在这,估计要嫉妒得哇哇叫起来了,有了少将军替身这一身份,只要影七不出大错,今后就无需担忧前程。
但替身又是那样好当的吗?
影一凝眸看向高高宫墙,沉默不语。
影七木着脸离开了太初殿,因不知道去哪里,便下意识走到了准提宫。
没想正碰上准卫训练,影四也在。
还被人提剑挑战。
与他一处并肩走的影四察觉到身边人的冷冽气势,抱着剑默默离远了一点。
他可是见过影七在伤还未好时与影一影六切磋的,连他们之中武艺最高的影一也不过堪堪和人达成了平手。
如今这家伙伤好得七七八八,只怕打起架来更不要命。
东南练武场上,影七剑鞘顶开杨淳指过来的剑,环视围观众人,冷声道:“一起上。”
虽然皇上叫他出来“玩”,但他毕竟在职,威武将军离开后,他还是要回去的,影七又看了眼日晷,见针影即将指向正中,对着挑衅他的人便有些不耐烦。
“你——!”
杨淳忍不住低叫了声,一张脸上终于没了笑意,喝道:“狂妄!”
说罢,率先出招。
影七心里隐隐有些遗憾,不过也没大碍,解决了这个,下面的总有机会。
太初殿。
离行瑾坐在上首,手指点在折子上,沉思片刻道:“边关盐运一事先放放,你看看这个。”说罢将另一奏折甩过去。
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的威武将军目光炯厉,快速扫过奏折,拱手,不卑不亢道:“西岭王抗寇有功,西南由此平定数年,功不下大将军,既请旨回朝安顿年迈老母与柔弱妻女,陛下不若应下,静观其变。”
百周以孝治天下,西岭王找了个离行瑾不能拒绝的好理由。
“可他是太后庶弟。”离行瑾居高临下看向威武将军,目光幽深:“顾卿何想?当真以为太后和西岭王,再加你威武将军,便可威胁于朕?!”
“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爱卿怨气举国皆知!”
威武将军迅速跪下,沉声道:“陛下,他是南楚三皇子,若没有他,大将军不会死!”
“我百周十万铁骑,从来是陛下亲军,大将军若堂堂正正战死,我等绝无怨由!”
换句话说,若离行瑾执意要与南楚联姻,皇上亲军一说,便要打了折扣了。
这是**裸的威胁。
“啪!”一声,杯盏坠落的声音让在外殿候着的李公公心肝剧颤,忙叫了一内侍过来,附耳道:“去,找几个机灵点的把殿里的碎东西收拾了,莫叫陛下伤了脚。”
那内侍满脸害怕,明知李公公是不想进去触陛下和威武将军的霉头,也不敢反抗,低声应了声,带人悄声从旁门进了殿中。
不一会儿,李公公不出意外听得里面传来了怒骂声,刚刚进去的几个内侍手捧着瓷器碎渣,满手是血的滚了出来。
李公公凝神听着殿内动静,没再听到怒喝声,松了口气,瞥了一眼忍痛的内侍,轻声道:“哼,还算有点用,下去把爪子清理清理,一会儿去总管那领赏吧。”
内侍没想到后面还有这样的好事等着自己,顿时由悲转喜,对着李公公千恩万谢的走了。
离行瑾怒气被几个不长眼的内侍散了些,冷静下来,却对威武将军先前谬论不屑,冷道:“旁人不知,你威武将军当时就在战场,难道看不清楚?”他压低声音,“大将军之死到底为何,你比谁都清楚!”
世人都言当时大将军在得知养子为敌国皇室遗孤时,果决下令,当场命下属擒拿敌子,压于牢中,着亲信看管,是为牵制敌军。
但只有熟知大将军为人的人知道,那不过是兵荒马乱下对宋琦最好的保护。
至于后来,大将军为稳军心,亲自带伤对敌,却被敌军将领所伤,意外死于重伤,世人都以为其是被宋琦一事所累,不得不带伤对敌,因此战死。
只有知情人知道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因为大将军是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当时,宋琦逃开亲信看管,誓杀南楚将领,却被百周兵将暗算,大将军为护子,因而被忠心自己的下属误杀而死!
“万箭穿心,”离行瑾一字一句,直直刺进威武将军冷硬心肠中,也刺得自己痛不可当,“宋琦何错?他为你们取南楚将领首级,回来面对的却是数万铁矢!”
“你们的大将军,是你们自己害死的。”
于此同时,准提宫练武场,一剑挑花了对面准卫的脸的影七眼睛蓦然一痛!
血,漫天血雾,覆在人脸上还残留温度的鲜血。
脑海中出现了一双血肉模糊的、眼中留着血泪的人脸,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