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作古多年的太爷爷们慷慨陈词,将积攒了几百年的埋怨和苦水,一滴不落地全倒给刚死不久的小辈陈鸿羡,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体无完肤。
陈鸿羡耷拉着眼皮,垂着两手僵直地站在那,除了点头,什么也做不了,有时头点慢了,还会招来太爷爷们的闲言碎语。
太爷爷们骂痛快了,才想起心疼人来,让陈鸿羡坐下回话。
陈鸿羡可不敢与一群太爷爷平起平坐,他是这里面最小的小辈,比孙子还要孙子。
他原以为死了后,喝孟婆汤,过奈何桥,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没成想,牛头马面没见着,半路杀出一群太爷爷向他讨债,亲情是一点儿没有,烂账却是一箩筐。
他不禁沉思,当初到底为何自尽?
太爷爷们倒了两天两宿的苦水,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你没烧钱,你不孝啊。
不肖子孙陈鸿羡认领了所有罪名,趁着众位太爷爷喘息的间隙,他鼓足勇气,挤出了一句话:“子孙陈鸿羡不孝,生前未能光耀门楣,令列祖列宗蒙羞,下了地府,也无颜面对各位先贤。但愿来世能有机会洗心革面,好好孝敬列位祖宗......”
陈吉成烦躁地打断他:“别来世了,今生你就能孝敬我,两日后中元节,你回了上边,别的不提,先买他两担子,不,十担子纸元宝来。”
“回上边?回哪个上边?”
“自然是人间啊。记得,再烧几十件纸衣服,人间最近流行的款式,都烧一些。”陈吉成说。
陈鸿羡糊涂了:“可我都死了,怎么回去?”
太爷爷们也糊涂了。
“你没死啊。”
“说了这孩子蠢,不然为啥死活考不上功名。”
“真愁啊,十担子金元宝,十,知道是多少吗?不然我给你写手上。”
陈鸿羡满脑袋问号,“我没死,那我怎么能看见你们呢。”
太爷爷们气得拂袖:“这是托梦嘛!”
陈鸿羡恍然大悟:“哦,我还没死啊。”
陈吉成以手扶额:“哎呀。”
陈鸿羡忽然又开口:“不对。”所有人盯着他,只见他喜气洋洋地咧着嘴:“我死着呢。”
“你别死啊!”陈吉成语重心长地说道:“孙子啊,你听我说,你呢,好好活着,多烧些纸钱来孝敬孝敬我们,太爷爷们呢,也不白拿你钱,我们会在下面使劲保佑你的。”
太爷爷们也纷纷加入劝生的队伍。
“孙子啊,这些钱我们都给你存起来,等你到时候投胎了,就给你当投胎的本钱。”
“孙子啊,我们以后能不能吃香喝蜡,就全靠你了。”
太爷爷们一人一张嘴,把陈鸿羡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陈鸿羡哀求道,“祖宗,我是真不想活了,我在人间一点儿都不快活。”
陈吉成不以为意:“你不快活是因为你穷,没钱你待在哪都不快活,我告诉你,就算在地府,也是要花钱的。没钱,就得等摇号才能投胎。前几年打仗死了那么多人,都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轮到我们。”
这时,突然有位太爷爷大叫一声,他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陈鸿羡越来越透明的下半身,哀嚎道:“完了,完了!”
陈鸿羡抬起腿,顿时感受到身体变得异常轻盈。他尝试着轻轻施力,竟轻易地悬浮于半空之中,不由得发出由衷的感叹:“我会飞了!”
众太爷爷们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他们双手掩面,眼眸圆睁,满是惊恐之色,在空中胡乱飞舞,鬼哭狼嚎。
“完了,完了,我们要做一辈子的穷鬼了!”
陈鸿羡被这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吵得头疼欲裂。
陈吉成大声喝止:“别嚎了,等会把道士引来,全都得完蛋。”
矮个子太爷爷见他神色从容,问道:“老祖宗有何妙计,不妨说出来。”
“蠢人,既然我们能入他梦境,就证明他还没死透,既然如此,何不直接叫醒他,让他重返人间?”
此言一出,众鬼如梦初醒。
陈鸿羡飘到陈吉成头顶,幽幽说道:“有个妖怪在我床边念咒,让我舒舒服服地死,你们拦不了的。”
可此时此刻,已没人在意陈鸿羡的话,大家都在冥思苦想,如何将他弄醒。
不知是谁咕哝了一句什么话,一群年逾古稀的太爷爷们立刻眯起双眼,齐刷刷地盯着陈鸿羡。接着,有人摘下假牙,放进怀里;有人撸起袖子,开始做热身运动。在这片寂静之中,爆发出一片“嘎吱嘎吱”的来自身体关节的声响。
“揍他!”
终于,有人大声喊道,接着,一群太爷爷们跳起来,将陈鸿羡摁在地面,拳打脚踢。
这是单方面的群殴,被殴的那位抱头侧躺地面,拳头如雨滴般砸在身上,陈鸿羡咬住下唇,拼命忍着,最后还是发出了笑声。
“哈哈,好痒,别玩了。”
太爷爷们累得气喘吁吁,却无半点成效。
这时,又有人提议说,有个好办法。
太爷爷们围成一圈,压低声音悄悄地谈论,生怕陈鸿羡听见。陈鸿羡双手拢袖,蹲在一旁,自言自语地咕哝道:反正我今天是死定了,谁也别想让我活着走出这里。
他有了闲心,眼珠子四处转,心想这祠堂真像座阴森森的鬼屋,住了一窝老古董的鬼。这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他没有防心,直愣愣地回头。结果目睹这辈子以来最恐怖的景象。
十五位太爷爷们为了将他逼醒,无所不用其极,竟然露出凶神恶煞的鬼相,一个个双眼暴突,张开血盘大口,发出排山倒海的嚎叫。
那声音拉得极长,震得他耳朵生疼,吓得他浑身发紧。
他半张着嘴,发出一声短促的‘呃’,跟死鬼太爷爷们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三魂七魄,尖声高叫:“鬼啊——!”
这一声嚎叫将他从梦境拽出,他猛地一睁眼,再床上打挺,立刻有只手替他扯下被子,一道脆生生的女声紧随而至:“恩公,你怎么了?”
陈鸿羡死死握住她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好多鬼!”
莲如心知肚明,却装模作样地掩嘴,捧场似的送上惊讶:“真的吗,在哪里呀?”
陈鸿羡将所见所闻一字不漏地告诉莲如,莲如凝重地点头,轻拍他的手背,安慰道:“别怕,他们待在阴曹地府,上不来人间,伤害不了你。”莲如话音一转,面露愁色。“不过等你死后,可就说不准了。”
“鬼还能打鬼?”
“鬼还能咬鬼呢,这咬一口,那咬一口,把魂魄咬得破破烂烂,叫他投胎转世只能当个缺魂短魄的傻子。”
“岂有此理,这地府还有没有王法了!?”
“活人都不守规矩,更何况死鬼,左右不能叫他们再死一遍。”
听闻此话,陈鸿羡久久不语,莲如悄悄地观察他,只见他面沉如水,神色忧愁,心里暗自偷笑,屎壳郎的计谋果然有用,既然他想死,便叫他尝一回死的滋味,好让他知道,死没那么简单。只要他犹豫了,便有转机。
莲如佯装着急,“恩公,可不敢叫阎王久等,他老人家脾气不好,你快快躺下,去地府报道吧。”
这回,陈鸿羡却定住不动,过了片刻,他才支支吾吾地说:“不急,不急,这事需要从长计议。”
十五个穷鬼祖宗正在地府下龇牙咧嘴,嗷嗷待哺,若是他一文钱不烧,便下了地府,无异于送羊入虎口,他们一人一口,他陈鸿羡下辈子岂不成了个只会流口水的傻子。
莲如等的就是这句话,立马接口:“没错,死可是人生头等大事,一人一辈子只能死一回,是得从长计议,最好想个四五十年,六八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