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晓鼓之声响彻全城。
“放榜啦,放榜啦!”
礼部南院内早已人声鼎沸,考生们拥簇在榜单前,纷纷抻长脖子,寻找自己的名字。唯独陈鸿羡垂头丧气,面如金纸。
他步履沉重地走出南院,失魂落魄,未留意脚下的石子,竟在门口摔了个四脚朝天。若是往日,他定会迅速爬起来,掩面而逃,然而今日,他却坐在地上,不顾旁人眼光,以袖抹泪。
又落第了!
陈鸿羡读书天赋不高,全凭死记硬背,十五岁才熟读论语,二十岁才提笔写文章,写得一篇平平无奇的八股文,二十一岁参加科举,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如今已三十九岁。唉!唉!唉!如此丢脸,真不如死了算了!
他用全副身家买了一壶好酒,一壁仰头喝,一壁往家去,到得家中,酒已喝完,人也醉得糊里糊涂,他寻来粗绳,打算悬梁自尽,双脚刚踩上凳子,便传来敲门声。
他不予理会,那敲门声却越来越急,让他心烦意乱。
“滚,滚开!”他怒斥。
敲门声停了片刻,俄顷又响起来。
他无奈跳下凳子,前去开门。
手刚摸上门闩,门竟自己朝里开了,砸他脑门上。
门外站着位绿衫少女,梳着双环髻,皮肤白皙,唇红齿白,一双眼珠子灵气十足,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捂着头上的包,怒气冲冲:“你是何人?”
少女双手抱拳,声音铿锵有力:“公子,小女名叫莲如,乃是山间一只燕子精。今日特地前来,是为了报答恩公当年对我们一家的救命之恩。”
酒醉的陈鸿羡只听到后半句话:“报恩?”
“两百二十年前春至那日,我父母外出觅食,留下我与兄弟姐们六人守家,不料那麻雀小贼竟趁此霸占我家,幸亏恩公及时出现,投掷石头,将麻雀贼击退。”
“若非恩公及时伸出援手,我们兄妹六人早已命丧黄泉,娘亲常说,做妖也要知恩图报,因此我苦苦修炼,立志成为大妖精,只为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陈鸿羡拉上门:“胡说八道,你认错人了。”
“就是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莲如从怀里掏出片巴掌大的绿叶,上面画着一个四不像的丑东西;“这是我哥哥照着你的模样画的,你瞧这鼻子,嘴巴,耳朵,你敢说这不是你?”
她哥哥自诩是山中画圣,此画乃是他一生得意之作,呕心沥血画了七天七夜,才完成此大作,并将其挂在枝头,命令六兄妹每人每日叩拜三下,为恩公祈福。直到莲如下山报恩,哥哥才千万个不舍地恩许她带走此画。
陈鸿羡把脸凑上去,与那丑八怪面面相觑,“我真敢说。”
莲如又仔细将叶子的画像看一遍,笃定地说:“恩公,这就是你。”
“你侮辱我。”
“啊?”
“你说我长得丑。”
陈鸿羡读书不拔尖,但样貌却是万里挑一的英俊,自小便被称为小潘安,因此他更坚信自己绝非池中鱼,今日不仅受到智商打击,连唯一引以为傲的样貌也被取笑。他,他不活了!
他哭哭啼啼地爬上凳子,把绳子套进脖子。
莲如仰头看他,“恩公,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自尽!”
“自尽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去死。”
莲如双目圆瞪:“为何啊?”
“我不想活了。”
“为何啊?”
“活着不痛快!”
“为何啊?”
陈鸿羡收住哭声:“你是鹦鹉吗,怎么只会说一句话?”
她严正言辞地纠正他:“我是燕子,恩公,你千万别死,我还没报恩呢。”
“我就要死,现在就死!”
“不行!”
两人争执片刻,莲如动手将他拽下凳子,陈鸿羡用脚踹开她,无奈他吃了酒,浑身软绵绵地,力气不敌莲如。莲如只顾拽他,不料将他裤子给扒了下来。露出两条白花花的腿。陈鸿羡的哭声戛然而止,莲如强装镇定,替他将裤子穿上去。
“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不活了!”
陈鸿羡寻死觅活,莲如只好抱住他的腿,这么一来二去,不知怎的将椅子踢翻了,陈鸿羡的身体猛然下坠,但脖子仍被绳子紧紧勒住,他徒劳地挥动着双手,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大。莲如使劲往上一耸,陈鸿羡得以喘息片刻,还未来得及挣脱绳索,身体又往下坠。
莲如修炼成妖不久,力气尚有不足,如此反复数遍,把陈鸿羡折腾得崩溃不已,他连连求饶:“给个痛快吧。”
这回,莲如咬牙使足劲,终于将他弄下来,两人摔倒在地面,不过陈鸿羡是后脑勺先着的地,他痛得龇牙咧嘴,眼冒金星,偏偏那少女还坐在他身上,两只手握住他的肩,将他好一顿摇晃。
“你没事吧,恩公!”
“你,你松开我。”
她一撒手,陈鸿羡的上半身便向后倒在地面,“砰”一声,后脑勺又磕了个包。
他忍痛含泪,“折磨啊。”
“恩公,谁折磨你?”
“你。”
她忙不迭站起来,为自己辩解,“恩公,我是来报恩的。”
他突然面露痛苦,用头撞地:“你杀了我吧,受不了了。”
“怎么了?”她低头看去,发现自己踩着他的手指,连忙抬脚,嘴里说“抱歉抱歉”,后退时,不小心将桌上的茶杯扫落在地,莲如手忙脚乱,下意识要捡起来,却误踩茶水,身子左右摇晃,重重摔到陈鸿羡身上。
陈鸿羡像被挤压的尖叫鸡,脖子前伸,双眼凸起,要死不活地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莲如立马从他身上下来,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抱歉抱歉。”
陈鸿羡缓慢地移动眼珠,看见了她,神色生无可恋,“你走吧,不管你有什么目的,都不劳阁下动手,我会自行了断,现在,我只想静静。”
“想静静好,多想想,别老惦记自尽。”
陈鸿羡随手捡起一块瓷片,横在脖子前。
“我走,我走,你别死。”
莲如又忙不迭地退出门外,见他放下瓷片,才松一口气,这恩公,动不动寻死觅活。她想起,招摇山的女妖们也时常郁郁不闷,心里存着一篮子难以启齿的烦恼。却不知,恩公的烦恼是什么。
陈鸿羡独自仰躺在冰凉的地上,将过往的辛酸史翻来覆去地念着想着,他身为七尺男儿,活到三十九岁,却一事无成,无妻无儿,无父无母,家徒四壁,真是凄凉。
他所拥有最值钱的宝物便是才华,但这才华也不值一提。思来想去,他也只剩这间夏热冬冷的破屋子,下雨天像身处水帘洞似的,假如他死在这,化作白骨都无人发现。
想到此处,他悲从中来,嗟叹不已。
又过了许久,他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口,来到河边,打算投河自尽,但他徘徊良久,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最后,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河边,唾骂自己这辈子没干成过一件事,连寻死都犹豫不决。
此时,河对岸有一个女子款款而来,只见她脚尖轻触河面,如履平地,瞬间便站立在他眼前,笑意盈盈,宛若天上仙女。
这仙女好生面熟,他一时想不起来,只见她朝自己靠近,张开双手,示意他低头去看。
这一看直把他吓得汗毛倒立,如玉的手掌上,拥簇着数只昆虫,毛毛虫、果蝇、蚊子、蝗虫。它们瞪着小眼珠子,齐刷刷地望着他。
那位仙女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阴恻恻地笑道:“恩公,吃虫虫啦。”
“妖怪啊!”他惊叫一声,猛地甩开她伸过来的手,连连后退,脸上满是惊恐之色。
虫子们得了自由,四散逃亡。
莲如心疼得拍大腿,“我千辛万苦抓的的虫!”
陈鸿羡连滚带爬,“救命啊,有妖精害我性命!”
“哪儿有妖精?”莲如挺身而出,挡在他身前,“恩公,莫慌,有我在此,任何鬼怪都休想伤你分毫。”
陈鸿羡战战兢兢,敢怒不敢言。此地荒僻,除了他们再无其他人。他转念一想,这妖精此刻背对自己,岂不是下手的好机会。
既然他决心赴死,何不借此机会,与这妖精同归于尽,也算为人间除去一害。日后他人念起陈鸿羡三字时,也会感叹一句:好汉啊,只可惜......
临死前光耀一把门楣,也不枉他吃了陈家这么多年白饭。
但他两手空空,既没武器,也没法术,只好以身就义,抱着妖精,一同沉入河底,溺死她!
莲如正保持高度警惕,忽听一声“妖精,我跟你拼了!”随即迅速闪身躲避,紧接着回身站稳,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
可眼前杳无妖影,与此同时,身后响起了咕咚一声。
她急急转过头去,陈鸿羡已不见踪影。
她目瞪口呆,猛然间回想起恩公的最后一句话。
难道恩公刚刚是要——
她错愕地捂住嘴,眼中闪烁着泪光,“保护我,所以牺牲了自己?!”
在她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时,未曾察觉到,身后有道身影正悄无声息地被河水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