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透出蒙蒙的微光,宝钏抱着衣裳,来河边洗涮。
粗布缝制的衣服,打着一摞又一摞的补丁。她低着头,不停地捶打,偶尔抬手擦一下溅到颊上的水珠。两件衣裳,很快就洗干净了。宝钏掬起一捧水,泼到脸上,顺便借凉意敷一敷肿痛的眼眶。
“这位大嫂,请问薛家庄在何处?”
宝钏揉了揉眼睛,头也不抬,指向西边。
这道儒雅的声音有一些犹疑:“大嫂可是薛家庄的人?”
她摇了摇头,又把衣裳扔进河里漂洗。
问话的男子沉默了,宝钏以为他走了,直起膝盖,转过身,正对上男子直勾勾的眼神。宝钏平静地移开视线,绕过他,抱着**的衣裳就要回家去。
“等等!”男子叫住她,“你……”
宝钏停住脚步,回头看他。男人一身锦衣玉带,眉目温润,五官深邃,自有一股成熟风雅的味道。他向宝钏做了一揖,直起腰,摇了摇手中的纸扇,掏出两锭碎银:“多谢大嫂指路,这几两银子,就当是我的谢礼。您拿去买身好衣裳。”
宝钏浑身都僵住了。她耗费全部的力气,才让食指微微动弹了下。
她和薛凤池少年结缡,夫妻三载,恩爱缠绵,耳鬓厮磨。十八年过去,宝钏仍然记得他肩上的痣长在哪里,他却已经认不出她。
对面不相识,何人忽此逢。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感受到了一种近乎残酷的解脱。
伸出手,宝钏僵硬地接过他的银两。她的食指不受控制地颤动着,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粗糙的老茧划过掌心的那一刹,薛凤池的心仿佛被谁轻轻扎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再次认真审视着面前蓬头垢面的老妇人。他左思右想,却仍然想不起这似曾相识的感觉源自哪里。
可是很奇怪,直到老妇人走出很远,他仍然怔忡在原地。
一股久违的悲伤席卷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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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星光散碎地洒在天上。
寒窑里漆黑一片。宝钏很多年没点过灯了,一两灯油要十文钱,够她半个月的油盐。这么多年,她靠替人家缝缝补补换一些银钱,早就习惯了省吃俭用。
她睁着眼睛,思索接下来的出路。
首先,寒窑不能住了。
薛凤池回来,必定会回到这里。换一个住处刻不容缓,可她身无分文,又能搬到哪里去呢?
宝钏的眼睛又干又涩,像咯着什么东西。她起身下床,取了一些清水,扑到眼上,才好受一些。
一夜无眠。
天亮时,她去山上挖了一些野菜,随便糊弄了两下,权作充饥,便匆匆赶往十里之外的京城。顶着大太阳,宝钏晒得大脑发晕,手里却紧紧攥着一枚玉佩。
十八年前,宝钏身无长物被父亲赶出家门,一母同胞的二姐抱着她泣不成声。
“宝儿,你今日一走,和家里断绝一切关系,就不再是金尊玉贵的王三小姐,”二姐哭得气噎声堵,近乎要晕在她怀里,“你明白吗?你真的明白吗!”
她默默流泪,却只能点头。
二姐狠狠掐着她的胳膊,涂着鲜艳丹蔻的指甲深深陷入肉里。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到了二姐的裙子上。宝钏依稀记得十八年前,二姐穿着一件茜红色的印花华裙,提起裙角,风风火火地从家里闯出来,一把拉住她。
二姐含着泪,先赏了她两个清脆的巴掌。
“家里金枝玉叶似的养着你,不是为了让你做出私奔这样辱没门楣的事来!奔者为妾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你今日一走,往后旁人怎么看待我们王家,怎么看待你,你知道吗!”
宝钏在家行三,大姐金钏是相国王允原配妻子的女儿,二姐银钏是继妻所生,也是宝钏一母同胞的亲生姐姐。她们的母亲多年前就已去世,姐妹俩相依为命。长姐为母,王银钏把妹妹捧在手心里都来不及,今日狠心赏她两个巴掌,自己也心如刀绞,已是哭成个泪人。
“宝儿啊,你如今看他自然是千好万好……如果有朝一日,他厌弃了你,你既无亲人在侧,也无娘家可回,到时你该如何自处呢?”
“二姐,我不会后悔的。阿池不会这样对我的……假使真的有那一天,也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我认了。”
随身的婢女要扯开姐妹俩,王银钏惨淡一笑,乘机掰开她的手,塞了一块玉佩在她手里。
十八年……这块玉佩始终被宝钏压在衣箱底。哪怕她险些饿死,也没打过它的主意。谁能想到王银钏的无心之话,竟然一语成谶呢?
“二姐,我不会后悔的。阿池不会这样对我的……假使真的有那一天,也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我认了。”
宝钏反悔了,她不想认命。就算活得再狼狈,就算所有人都在奚落她,她也想好好活下去。
薛凤池耽误了她最美好的青春,可她不会因为这个负心汉耽误剩下的生命。
宝钏,要好好活下去!